发展的幻象(温州双岙村 1993年)
大家叫她老师母,当地尊称。1993年,因为没有地可种,老师母与家人决定把家安在山边。他们是最早一批常住客,因为那时“山下堆满了垃圾,没人来,但地方大”,于是又贴着自家墙盖了幢3层小楼,接来父母。最多的时候,小楼里住过13个亲戚。后来周边聚集起一些温州郊区人,来了打工者。
10多年前,一到雨天,老师母就得靠“11路”出行。夏天雨大,水能倒灌进屋,没有路,白天也很少有汽车开进来。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交通的认识。尤其这两年,国家发展的重头兵天天从家屋顶边经过,老话说,有路就有发展,尽管,她从没看清楚动车里面坐着什么人,但从电视里知道,这比得过飞机的火车里,坐的都是城里人,“这叫国际化”。
不过,这些只能用来“显摆”,村子里的女人连十几分钟距离的温州市都很少去——最主要还是价格——对于“有的是时间”的家庭妇女,她们不愿用钱换时间。事实上,老师母还有一些埋怨,不知是不是房子太老了,建铁轨那段时间,小楼裂了两道长缝,其中有一道能伸进小手指。而高铁边也没设置隔离板,夜深人静时,可以清楚听到列车飞来飞去。尽管如此,老师母还是高兴,她会想到儿子带着孙子是坐着高铁从外面满载归来,也会在空闲时对孙子说:“以后你也要坐火车,下午到上海,晚上到北京,看天安门,读大学。”
高铁,意味着发展和希望。
陈斌也是这两年发现了温州的变化。他是玩动力滑翔伞的,被称作温州滑翔伞第一人。每次高铁开过,他从高空看下去,就好像一些玩具在那里快速移动,老房子突然变成高楼,河流上架起长桥,还有浙江第一高楼,也在众望所归中,即将拔地而起。
对温州和动车充满期待的,还有1985年出生的上海姑娘丹琪。7月6日刚领证,老公在温州工作,月底要去伊拉克工作,新娘子想趁着仅有的5天婚嫁,赶来温州度蜜月。现在有动车,不用再像小时候,做整整1天的长途大巴,只要看半本小说的工夫,就到了!7月23日,上海虹桥站台,丹琪揣着一本《1Q84》——这是她最喜欢的小说,有对现代文明都市生活的精彩描述,她刚读到女主角“从高架上爬下去,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丹琪没想到,她也会这样爬下了高架,进入温州。
一记响雷(2011年7月23日 雨夜)
炸雷、闪电、撞车、尖叫、救命……脑浆、找妈妈、女儿啊我的孩子、求求你我给你磕头、小伊伊别怕别怕有我们在、必须救人、救人……。
老师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出来,不敢去楼顶。等她缓过来,打开小卖部的门,冲进许多记者、救援人、官员、幸存者、家属,把货架一扫而空。她终于意识到,是真的出大事了。跑到楼顶,看车厢翻下的位置,止不住一阵寒颤。老师母拉着男人说,如果差1秒,那车厢就砸在自己家了!
7月24日清晨4点,陈斌带着设备来到起飞点,经过1个半小时的准备,飞到垂直距离事故现场30米的高空。“第一眼看,惨,车厢拧在那里!以前,我是用欣赏的眼光看下面的世界,那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一句话:这得死多少人啊。”
陈丹琪傻了一天,觉得自己很累很累,整整一天,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都退不下去。蜜月、老公、撞车、闪电、血泪,所有元素在她脑子里翻腾,她不停地想起《1Q84》里的场景,觉得自己爬进了书里——这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
灾难,叫停了每个人的想象。残酷的是,这就是现实。
第一现场:“希望他找到妈妈”
事发地 2011年7月29日 头七
他不愿说姓名,穿着黄衣服,已经几天没换洗。7月29日,头七,他站在桥墩下的土坡上,有孩子牵着狗在溜达,有人拍照,有人献花,许多人滔滔不绝地聊着,神态不轻松但也不沉重。人们很容易发现他的异样,话不多,消瘦,给人闷沉的感觉。
这是他事发后第一次来到现场。他和老婆两人住在紧贴铁路的房子里,外来打工的。7月23日晚上,突降大雨,一记炸雷响过,全村没电。闪电噼里啪啦布满天空,好像连着地,还没缓过来,一记闷耳巨响,跟着又来了两记。大概只有1分钟的时间,他听到门外有人叫“火车撞啦”,怎么可能?从窗户望出去,不远处高架上掉下了车厢,可以看见一些人影接连从窗口跑过去。他果断地对老婆说:“在家待着,别打手机。”没拿伞,也没想过那里会不会爆炸,更没想过塌方之类的,冲出去了。“到了一看,惨,肯定要救人。”
已经有人到了,他和一个村民每人找了块比手掌还大的硬石头,摸着窗户一扇扇敲,先不用很大力气,一边敲一边叫:“有人吗?”因为不能通过声音清晰地确定位置,里面人就把手机打开,屏幕贴着窗户,他就对着敲开了4扇窗,救出了7个人。
“一个男孩,约莫五六岁吧,我把他抱出来时不哭也不叫,带开时,他不肯走,就是要妈妈。”那个孩子把他的手甩开,膝盖都埋在泥水里,盯着车厢看却不敢跑回去,一个劲说要找到妈妈才走。他着急,一把强行抱起孩子,送到人群集散处,放下孩子没说一句安慰的话,扭头又跑回刚拉出他的地方,一下子探进去。“我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我不能不管他妈妈。”拨开一堆杂碎东西,绕着看了一圈,喊了几声,都没动静。“我当时想,他妈妈应该和他坐在一起,要把她救出来。可喊了好多声,里面也没人答应我,摸了好几下,也摸不到人。我没敢想下去,旁边一个人叫喊着让我帮忙抬人,我转眼看了下那人,起身走了。”被抬的是个女人。“抱到车上时,脑浆流出来了,没救了。”
之后4天,他说自己就到村口走了走,哪里都没去,睡不着,睁眼闭眼都能看见那个孩子和女人,有家人打电话来问,他也不接,还不能听大响声,觉得心慌。“昨天温总理来,村里好多人跑去看,我都没敢去,心里难受。”
直到今天,他到现场,头七,没有花也没有带什么吃的,就是想站一会儿,从心里纪念一下亡魂,也安慰一下自己。“我有两个孩子,也有一个6岁的女儿,在老家,这两天,和他们打了好多电话,想把他们接过来。我们是来打工的,带孩子工作不畅快。这件事情后,特别想他们,觉得对不起他们,还觉得对不起那个男孩,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希望他找到妈妈了。”
第二现场:300人的陪伴
温州第八医院 事发后第9天
张冬梅睡在病床上,病房门上贴着“谢绝探望”的纸条。尽管如此,每天还是络绎不绝来人,亲戚、朋友、教友、女儿的班主任和同学等等。无论谁来,她都不说话,眼睛只盯着墙壁。她皮肤很白,长头发,也不哭。冬梅的妈妈说,冬梅除睁开眼睛时问过“女儿呢?”我们说在其它地方。她这近10天,再也没问过。两天前,冬梅女儿的遗体已经火化,没人敢告诉她,可是家里人都说:“她心里应该知道了。”
如果没出事,这个时候,张冬梅12岁的女儿应该正在美国。张冬梅一家住在杭州,听当地人说,他家在杭州温州都有工厂,资产上亿元。“说温州到杭州只要3个小时,这么快,就想回来玩。”说起这,爷爷更加心疼,小孙女说白天要上课,不想请假,所以早晨大姐和爸爸先回来,她晚上和妈妈回来。“我这个小孙女真是个好孩子。我儿子有3个女儿1个儿子,她是女孩中的老小,长得最漂亮,身高170,和她爸爸一样瘦长,皮肤像妈妈一样白,读书好,暑假被学校选去美国做交换学生,全家人最疼的就是她。”爷爷坐在宾馆的床边说。从早晨到中午,他就一直这样坐着,见儿子就哭,直到第5天,只喝了半碗粥。
“没了,没了。”这两天爸爸总发呆地重复这句话。他还无比懊悔,“那天和老婆有点不开心,两个人不说话,就没沟通。如果多说一些,也许两个孩子能一起在早晨带回来。”家人至今记得火车快进温州南站时,小姑娘给爸爸发短信,“爸爸,你让舅舅来接我就可以。”“爸爸自己来接你,带你去吃宵夜,海鲜好不好?”
因为事发后找不到女儿,场面一度混乱。医院、殡仪馆、接待点太多,于是给亲人打电话。没想,第二天,来了300多人,多是主动电话问平安知道事情过来的,一些人从杭州开车来,女儿的班主任和20多名同班同学都来了。“温州人都是大家庭观念,这一次出事,许多人家里的朋友亲戚都来了100多人,在温州出事,就是自己家里出事。”
停止救援后,许多人一起或跪或哭地求封锁的武警,“我们到处都找遍了,我们孩子这么高,是确定还在事故现场的。”孙女的遗体是随着小伊伊一起被发现的,“摸起来还有温度,没有发硬,右额上有乌青,左下颚有一块凹进去,全身上下,连头发里也查过,没一点伤。”7月24日,温州殡仪馆,乌鸦鸦一片人,在最前面的男人看见了自己女儿的遗体,不顾一切冲上去,憋不住,放声大哭。5个亲戚架住他,怕他冲动去抱尸体——在温州,抱尸体对死者和抱的人都是大忌。
还是忍不住,爸爸来到孩子边,捧了一下女儿的头,“两股血水从女孩的鼻子里流出来,终于看见亲人了,可以哭可以走了。”爷爷说不下去了。
有人按门铃,是大女儿。她来问爷爷去不去吃中饭,这些天,不停会有人来陪伴家属,“来了很多教友,我们信基督,他们陪着我们,和我们聊天,主与我们同在。”家里的孩子也很懂事,儿子一直陪爸爸睡,女儿陪爷爷住,甚至连爷爷的5个兄弟也都来了,他们每天走在医院和接待点之间,帮忙照顾停顿的生意,医院里的媳妇身边24小时不离人,朋友自发轮岗,不断来探望,不说什么,就是陪陪他们……
这一天醒来,爸爸决定把事情都结了。“外地来了很多人,在这里有27个房间,政府也吃不消的。还有孩子老婆,还有这些屋里人朋友教友都帮我们撑着,生活还是要回去过。”
第三现场:温州商人跑回来了!(事发后至今)
王老板是做电脑生意的,抽着100元一包的黄鹤楼香烟,穿爱马仕T恤。出事那天,他在出差,回到住地,上网发现家里出大事了,立刻决定回来。第二天,他给在温州当地做公益组织的朋友周健打了个电话,周健是苍南壹加壹应急救援中心的理事、副主任。不出所料,周健那边已经忙不开了。“我们以前一起玩,周健自己也做生意,还做公益,我问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他说刚好他们要去接家属,叫我过去。”
每天早晨7点起床,晚上9点才结束,开始接送家属,这些日子负责接送一位美国来的心理干预师。“该帮忙的都应该帮,我个人的想法,生意可以放下一些。”王老板很低调,用很长时间说服他接受采访,这也是他这次救援中唯一一次接受采访。这种低调,是这次采访站出来的温州商人的共性。王老板说,只要在温州附近,跑回家救援的温州商人太多了,“从商久了,就知道做人不能太显山露水。温州人是吃市场经济饭的,基本都像我一样,做实体产业,以家族产业起步的。从零开始,走出去的人已经有点眉目了,就带我们。大家都苦过,也都是从底层做起的,所以,做人比较实在,不会很浮。”
和历来“暴发户”、“金钱至上”、“伪劣产品”等温州标签不同的是,这一次,站出来的温州商人,路虎、宝马车队、90后、富二代,让大家重读了这个标签之外的含义。“汶川地震,我们有几个人捐款,托一个负责人直接送到灾区。这一次不一样,就在家门口,而且许多受难人都是温州人。在温州,你多接触就会发现,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随便谁都能很快找到另一个人和自己家或者自己哪个朋友认识。”
“我身边做生意的朋友都有过生意失败经历,我曾经失败过,失败到就住一间房子,欠债几十万——那是1990年代末啊。当时帮助我的就是家人和朋友,所以我觉得人的感情最重要。我没钱的时候,朋友就塞我钱,让我先花着再说。亲戚结婚,他就过来说你只管去吃,人情我帮你付掉了。后来,也是靠我表兄弟才走出一条路。”
王老板说,他现在卖电脑也卖出点规模了,就是靠抱团的精神和集体力量,家里人平时经常联系,大家庭意识比较强。在温州商圈,钱很重要,但信誉和人品更重要,如果一个人信誉完了,十几里外的人都会知道,如果一个人连亲情都不顾了,兄弟姐妹都不帮了,那他就会被温州商圈孤立。在温州,所有人都是一家,面对灾难,也面对变化。
第四现场:移民还是留下?
上海 微博 事发后第2周
影响还在进一步扩大。事发后,混迹上海美食圈和旅游圈的大勇一直等在微博旁,他关注了1888个人。头3天,屏幕上更替翻滚着动车事故信息,他忍不住地转发、评论。在他关注和交往的人里,大多是社会金领白领,这个本以为会被冲击小一点的群体,没想到出奇地焦虑。他们成为这起事件之后持续关注,纠结真相的主力支持者。
坐动车和高铁的人都是拿钱换时间的人,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还有一段被广泛转发的话,把所有人更紧密地联系到一起:“也许,有人在为自己没有乘坐那趟出事的列车而感到幸运。但是别忘了,我们能够逃过有毒食品吗?能够躲过问题桥梁吗?能够不住缺乏质量保证的住房吗?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过客,而是乘客,厄运随时会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头上——这是每一个人都必须正视的悲凉现实!”
一些人因此下了移民的决心,一些人因此加快了移民的速度——相比繁重的工作,这项个人事务似乎不容被搁置太久。但大勇没有这样做,虽然女儿今年初刚在美国出生,他也没有正式想过要离开中国。朋友大虫在新加坡工作多年,却一直没有加入新加坡籍。“我移民很简单,但我还是喜欢这里,让我离开中国太久不回来,要我命啊。”大勇大虫这样的金领们,一到周末就喜欢拉着驴友上路,比起国外,更爱在中国行走,语言食物都适应。更重要的是,中国这个词,不仅意味着国家,更多意味着中国人,父母、妻儿,血脉情感。
新媒体评论人胡泳发了动车停车的微博,并称“中国人进入集体神经质时代”。人心的躁动不安,是一个混乱的外在社会在人内心的投射。但选择逃离真的有效吗?“每个人都有一个死角/自己走不出去别人也闯不进来。”这是余秋雨的诗。事实也是,无论自己走到哪里,成为什么国籍的人,经历几个时代,心里总有个死角不会发生变化。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罗曼·罗兰如是说。8月1日,这个可以精力充沛工作的周一上午,ELLE主编晓雪发微博宣告:不打算移民,不想换国籍,若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就要尊重这个选择。日子要靠我们自己努力才可以活得更好和更有尊严。周一,在各自岗位上认真地负责地继续忙碌,先做好自己手头事,长了本事才有能力帮助更多的人。
当一些事情难以以个人的方式在短时间内扭转时,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应对、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