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是得到上天的眷顾才活下来的。1937年,鲍里斯出生于法国波尔多一个犹太家庭。1942年,他的父母被纳粹关进集中营,当时只有5岁的小鲍里斯则被一位波尔多女教师冒着危险带回家藏了起来。很不幸,一年半后,他被抓了回去;很幸运,他成功地在开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火车上只身逃脱……但鲍里斯的父母最终死在集中营里。
在成为一名精神病学家之后,鲍里斯坚持不懈地发掘人类创伤后重建生命的秘密,并写作了数本著作,包括畅销书《不可思议的烦恼》(Un merveilleux malheur)和《丑小鸭》(Les Vilains Petits Canards)等,并藉此让“韧性”——也就是创伤后的痊愈能力广为人知。最近,他又出版了《怪物自传》(Autobiographie d’un épouvantail),主题是探讨人性之恶的根源,以及让受害者重建生活与自我。《心理月刊》对他进行了专访。
■ 《心理月刊》:读过你的作品、听过你的讲座之后,我们觉得你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鲍里斯·西吕尔尼克:是的,我喜欢叙述故事。我的书《丑小鸭》就是从见证别人的故事开始的:芭芭拉(Barbara,法国传奇女歌手,1930~1997,作风特立独行),让·热内(Jean Genet,曾是小偷、弃儿的奇才作家)……在我最新的著作里,我照旧讲了两个故事,然后我提出了理论上的困惑:在自我修复的过程中,也就是在受到创伤或者经历重大灾难之后的自我重建中,叙述到底有多重要?为什么在我提到的那些例子里,他们的生活会因为一句话、一次讲述,或者相反地因为不能讲述,而得到改善或被摧毁?
■ 但《怪物自传》这个标题像是给读者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实际上,你一点也没有讲述你个人的故事;同时,在结尾处,我们却有了了解你所有故事的感觉……
是的,因为我的初衷很清楚,就是自传:二战之后,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怪物。今天回过头来看,我发现这是一段多么荒谬、多么疯狂的时期。但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无法从那样的生活中抽身,并且不断挣扎。我身处其中,我与困境缠斗,但我感觉自己心脏的位置上像是戳着一块木头,我的脑子像一堆稻草,就是非常可怕、骇人的怪物。这不是个比喻,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我没有家,没有过去,别人觉得我是个人,可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披着一个人的躯壳罢了。而且,如果我当时能够平复,我绝对不会成为一个精神病科医生,我可能像我父亲一样成为一个高级木匠,或者成为阿根廷探戈舞者。当我辅导那些或者因为政治、或者因为意外而与我境况相似的人——像罗马尼亚或者巴勒斯坦儿童,我发现他们全都把自己看作是怪物。我告诉自己:“应该给他们开口说话的机会。”而我的自传就止于此……
■ 讲述故事是自我修复过程的一部分。为什么你反而缄口不言?
首先,我不得不闭上嘴,因为二战期间,除了沉默,我别无选择。
那样的情况下,守口如瓶是为了保护自己,只有闭嘴才能生存。谁讲话,谁就死——3年间,90%的犹太孩子丧了命!说话也就是把照顾你的人推向死路,会让你产生强烈的罪恶感。
其次,当战争结束——卢旺达孩子或者柬埔寨孩子都跟我讲了同一件事情——即使孩子们想说,人们也不相信他们,因为在成人的世界里,他们的讲述令人难堪,荒谬可笑。成人的否定引发孩子的分裂。他们学会只表现出部分性格,表现出大人鼓励的那一面。但另外一面被自己痛苦地隐藏着:既然我不能讲出生命中所有的东西,那我就是一个畸形儿,一只丑小鸭,或者一个怪物……
■ 这种被迫沉默的情况渐渐改善了,不是吗?
是的,但这要看当地的文化。现在,被接到比利时或者德国的卢旺达孩子被诱导着讲出自己的故事。这些孩子觉得自己不那么可怕了。自我修复的过程可能会稍微容易些,因为社会懂得该如何关照他们。因此这是受到伤害的人和文化之间的一场拉锯战,前者应该表达出自己,避免辜负这种善意,后者应该作出调整来接受和倾听他们的故事。放下防御的歌手科尔内耶(Corneille)有一天告诉我:“我的德国父母真是棒极了,他们告诉我说,我们非常喜欢听到你的故事。如果你想说,我们会听;如果你不想说,那你就不要说。”他们尊重这段被否定的时光,而对欧洲的犹太孩子,人们却选择了让他们沉默40年。
■ 为了摆脱最糟糕的状况,只要表达出来就可以了吗?
只是为了感觉轻松而说出来还不够。正是因为如此,我坚持用“分担”这个词。只有对我认为能懂我的人,我才会说。而且,一旦我一股脑儿讲出了所有的秘密,我就仿佛死过一次,我就给予了对方一种极大的信任。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帮助我;但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毁掉我。秘密带来了关系上的“结”,尤其是在父母和子女之间,但同时又是珍贵的防御机制。当孩子和我们能够说“如果我想说,我会说出来,如果我愿意,我会把秘密留在心底。”我们的亲密关系就建立起来,并且加强了。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向谁讲出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我想到了我的一些女病人,她们曾经被性虐待过,所有人都告诉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告诉谁,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还有,怎么说呢?就用妮基·桑法勒控诉她父亲的口气吗?“我父亲,我曾经如此尊重的银行家,在我11岁那年上了我的床……”对于一些可怕的、反人伦的事情,实际上没有地方可以倾诉。为了彻底治愈伤口,它们隐晦地体现在艺术作品、哲学文章、社团活动、政治参与、心理学著作里……因为如果人们不治愈伤口,就总会一遍一遍地感觉到痛苦。
■ 精神分析对你有帮助吗?
对我个人而言,我的治愈,不是精神分析带来的结果。我想起了许多与我有相同经历、最后成为精神分析学家的人,他们承认治疗并没有起到帮助作用。
弗洛伊德在奥古斯特·艾什豪恩(August Aichorn,1878~1949,弗洛伊德的学生,著有《痛苦的青年》(Wayward Youth),由弗洛伊德作序)一部作品的前言里写得很清楚:“缺失了感觉和爱的孩子,无法从精神治疗中获益。”
事实上,通过移情我才得以恢复,成功地摆脱了这种情感上的孤独。我的精神分析医师差不多6个月才跟我说一个字,我去见他的时候也不跟我打招呼。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沉默让我觉得是一种折磨。随后,我接受的教育也是要保持沉默。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他们告诉我:“别说话,因为如果你说了,你就妨碍了幻想出现。”我清楚地感觉到这让我的患者很恼火。就是因为这个,我决定当一名精神病科医生。我说:“我可要说话。”
今天,幸运的是,年轻的精神分析学家也在说话,注重人际沟通。他们知道疗效就来于此。对我个人而言,起到帮助作用的是投入政治、知识和情感活动——伙伴、妻子、孩子和生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生活,而是要连根拔起再去重建的生活。
■ 在这本书里,你第一次细节性地探讨了恶的程度和坏人的心理。
不如说是变坏的人。精神分析学家提出一个非常好的概念——绝对自我中心主义者。婴儿是绝对自我中心主义的,因为除了这样他/她别无选择:对他/她而言,没有别的,没有外物可关注,他/她表现出的只是:“我饿了,我冷了……”他/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这种自我中心不得到满足,不被呼应,婴儿就会死去。如果他/她想活下来,婴儿就应该是自我中心的,但这是生理上的、利于自我发展和必须的。从生物学的角度讲,自我中心是必须的,但当他/她渐渐长大,如果还是做不到关注外界、体会他人世界的话,自我中心主义就走向反面了。因为有些我不了解的事情在他们的发展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成人停留在这个阶段,他们在外形上是成年人,情感上却还是婴儿:别人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给他/她提供愉悦,而别人本身,我不关心。萨德(Sade,法国作家,因为生活放荡而多次被监禁)说:“女人就是让人觉得舒服的管子……”
■ 你是说,绝对自我中心者是那些看不到站在自己对面的别人,只关心“他的想法”……
绝对自我中心主义的人只对别人对他/她做的事情有印象。当我跟一个人建立关系的时候,我会想:“她真有趣,她让我惊讶,她让我恼火……我爱她,可是她却让我恼火!”这是另外一个人,她活生生地存在着。即使我们有着不同的精神世界,但我可以去发现,她让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对于里奥波德·凡·萨克-莫索克(Leopold von Sacher-Masoch),奥地利作家,代表作《穿皮衣的维纳斯》)(Venus in Furs)来说,女人总是皮衣下裸体的维纳斯。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总会有一天能让她裸躺在一块裘皮下。对于军营里的纳粹来说,犹太人不是人,而是“木塞”,他们称之为“一段”。我对绝对自我中心者没有成见,我不是说他们表现出残酷的行为是因为他们非常可怕,完全不是!他们表现出残酷的行为,但他们也可以很迷人。在鉴定恐怖分子时,我也见过有彬彬有礼、聪明、谈吐得当的男人和女人……
■ 对恶的研究,让你变得平和了吗?
我从事精神病学研究,是因为,我认为它可以让我面对我的童年。执业40年之后,我发现我可以面对很多事情了,但童年还不行。不管怎么样,对意义的追寻有一种恢复的作用,过程超过了找到的意义本身。年轻的伊朗人玛嘉·莎塔比(Marjane Satrapi,出生于1969年,旅居法国的伊朗女作家,著有《我在伊朗长大》(Persepolis),一套4本的连环画,述说了一个伊朗小女孩在伊斯兰革命时期的成长故事)把她的童年画成了连环画,找到了自己的意义。对于另一个人来说,这种意义可能是政治;对于其他的人,它又可能是心理学。
■ 你认为有一天你会完全讲出你的故事吗?
可能不会。也就是说,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可怕,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童年。一旦这样的故事被公之于众,我们就被置于大众目光之下。那么,它就越来越不关乎我自己……但我还有一个私心——我有时候喜欢在谈话中,就像今天这样说到我的逃避,这甚至成了一种乐趣,但要收集所有的回忆写成一本书,我觉得我做不到。这也显示出问题还是没有完全了结——如果它真的能了结的话。而让被我称为“自我代言人”的人说话,这可以。我的故事,我用别人的经历去讲述,而他/她自己并不知道!
动物行为学
“在高中的时候,我就对动物心理学感兴趣了。当美国心理学家哈利·哈洛(Harry F.Harlow)发表了他的研究之后,我就想,人们可以分析一只小猴子如何学会去爱:首先,被母亲呵护而得到的安全感,给了小猴出去觅食和探索世界的勇气。哈洛说,他的作品是基于弗洛伊德的理论——爱是建立在食物之上的。感谢猴子,在我很年轻的时候,让我发现了精神分析学。”
《老人与孩子》(Le Vieil Homme et L’Enfant)
克劳德·贝里(Claude Berri)导演,1967年
“这部电影很好地阐释了我在书中提到的恐怖分子理论。米歇尔·西蒙,当面对犹太人可憎的表现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死他们。但当他遇到一个犹太小男孩,却开始照顾他。孩子把西蒙变成了好爸爸。因为西蒙可能在二战前获得了自己母亲在消失前毫无保留的爱。一个被狂热憎恨控制的暴躁老头子,本来可能把这个孩子置于死地呢。”
神经照相术下的大脑
“在大学学医的时候,别人告诉我失去的神经元永远都在,‘被改变的大脑是无药可救的大脑’。一下子,神经外科学停滞了。
今天,由于大脑的可塑性,神经外科学证明了我们不应该成为决定论者。精神分析学家和神经科医生合成了‘神经精神分析学家’,但很少有人有精神分析和神经科学的双重背景。更不要说我们还在用割裂的思维把身体和精神分开了。在我看来,合并是未来的大趋势。”
《怪物自传》
作者:Boris Cyrulnik
法国Odile Jacob出版社 2008年
定价:22.50欧元
对于那些曾经经历过非人道事件的人来说,讲出自己的故事是必须的。但当地的文化必须对此有重新认识,而且鼓励这种讲述。一本充满了鼓励的书,但又严谨地探讨了恶的各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