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中国堂吉诃德

  400年前——“在西班牙拉曼却地区的某个村镇,住着一位绅士,他有一支竖在木架上的长矛,一面古盾牌,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和一条猎狗。他的忠诚的仆人桑丘·潘沙陪伴着他一次次远征,他大战风车,他冲散羊群,他解救流放的囚犯,他狂热地迷恋着乡间丑姑娘——杜尔西内亚……这一切在他的眼中是巨人武士,是厮杀得难分难解的士兵,是被迫害的善良人和美丽夺目的公主。”——《堂吉诃德》

  400年后——2010年,荒诞人物堂吉诃德400岁。7月,孟京辉导演的大型多媒体话剧,9月,世博会西班牙展馆设定的世博主题,11月,7500万元、亚洲最贵的3D电影,都叫《堂吉诃德》。

  也许孟京辉对《上海青年报》记者所说的话,可以解读为什么这个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笔下的疯骑士能够穿越4个世纪,在高房价、难结婚、重税收的中国仍然魅力不减:“我们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物质,太功利,但是堂吉诃德是不物质的,他只注重精神。看上去他做的都是傻事,其实他从起点到终点都是精神的象征,是非物质文化遗产。”

  即使消费主义大行其道,即使很多人已忘了来时的路,仍有中国版堂吉诃德大战他们心目中存在或不存在的风车。

  农民发明家 陶相礼

  理想:用创造改变人类命运

  这架潜水艇实在滑稽,街上烘山芋用的大桶是它的身子,公交车用监控器做的水底探测屏,二手灯管……完完全全的旧货市场组装货,但它的确下过水,还下了20次,深度5米,几乎没人相信这是真的。它属于打工仔陶相礼,小学5年级文化水平,做过砖瓦工,卖过水果,搞过装修……现在,他的身份是农民发明家。

  2007年,陶相礼把这台1000多斤的潜艇从北京运到安徽黄山水库,潜艇试航,因为漏水,显示屏和灯都爆了,不是村民死命把他拉上来,人早没了。9月秋高气爽,但潜艇里却是60多摄氏度;到了11月,因为铁皮太薄,湖水结冰,人待在里面冻得不行,终于作罢,发明躺在水库底,准备来年再杀回来。

  为了造这个在很多人看来等于废铜烂铁的东西,陶相礼丢了工作,一日三餐方便面就白开水,寄身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棚户房里,厨卫全无。最要命的还是他还欠下了近2万元的债——“造潜艇零件花了1万多,乱七八糟加起来3万多。”对他来说,已是巨资。可他得到了什么呢?物质上,整整3年,几乎没入账。理想呢?潜艇终究没远航。

  没人理解他。邻居投诉他扰民;警察抓他,说他造炸弹;家人质疑他,朋友都逃了,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个疯子”。他心里特笃定:“一个人的思想决定了他怎么说,人家的思想和我反差很大,我的思想绝对不是世俗的,而是超前的,所以我不需要被理解。”

  陶相礼觉得自己超凡脱俗,不抽烟不喝酒不上网泡MM,不东家长西家短,不打麻将不朝三暮四,恋爱一谈就10年,一心在家搞发明。他看不上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有钱人,也对梦想家保持警惕。他说——

  梦想有时候就是爱好,一个人快乐的事情。而理想让我超前,它要包含整个人类,它力量无穷,像住房子、开车这些现实问题在我面前根本不算问题,理想超越了它们,但这些(现实问题)可是很多人现在最大的梦想。

  最后,陶相礼按捺不住——我脑子里有比海陆空还先进的创造,我会去国际上做技术支持,获得我祖辈,我同学,我身边这些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而且,这个成就将属于全人类。

  这是陶相礼的终极理想。

  培训师 马蓝

  理想:让全世界的青年人自由行走

  理想和现实似乎总是对着干。一个家境富裕的女孩,放弃稳定的工作,从工科跨界艺术,北漂、留学、打工、创业……折腾了十几年。

  马蓝,培训师,这只是一个谋生的工作,不是理想。因为多年的留学经历,她很了解经历的力量,于是,参照林怀民创办的流浪者计划(送艺术家出国找灵感),她创办了一个环球世界工作室,帮助青年人出国行走,走到一天,他们可以回答:“我要做什么?”

  这是个费钱的理想,联系大使馆、航空公司、旅游局……为了获得免费的机票、住宿,但似乎没什么可以回报给提供方。于是,最大的供给方变成了马蓝自己,为此,从没过过苦日子的马蓝,一开始租的是大两室一厅,后来是100平方米的小三居,后来搬到了150元/月的地下室,穷得连冰箱都卖了。第一次失败,回归生活,教法语赚些钱。时日不多,这个网名是“我吃饱了饭就去追逐永恒”的姑娘,果真一吃饱了饭又上路了,反复N次。结果,被人骗光了身上仅有的7万元,好几次穷到只剩1元钱,走10站路回家,还背了20万元的债……

  金钱的毁灭力好比原子弹,但最伤人的,还是不被理解。“一开始周围所有人都在贬低我,说我天方夜谭,说我妈太惯我了。”但后来,连惯她的父母也抛出狠话:“你不要再找家里拿钱了。”

  只要她说起理想,父母就会不耐烦地说“得得得得,别说了。”困境如此真实,“当时我把屋里所有东西都摔地上,哇哇地哭,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走出这个困境?我不停地问自己。”

  但最颠覆的,还是自我怀疑。“我到底在做什么?这样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真的是我傻了疯了?”马蓝又回到工作中,她想不明白,理想和现实,难道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还是说,这个理想根本就产自疯人院?一直到现在,马蓝说自己都不敢说在坚持这个理想,只敢说没有放弃。

  诗人 Claude

  理想:满世界找一个精神家园

  Claude是从上海漂流出去的流浪诗人,也是中国第一批互联网文学的原创作者。但就在8年前,他突然放弃“黄金书屋”的编辑工作去法国留学,这在很多人看来是一个不解的选择——拥有一份和爱好并行的工作,有经济保障有影响力,还有大好的发展前景,但他不做了。原因很简单:“上海文化死了,我的精神找不到一个家。”

  法国是Claude的第一站,那之后,他走了很多地方,3年前来到了加拿大,做一名普通的咨询师,今年准备去阿根廷,“去全世界最好的探戈学校学探戈”,他迷恋那种激情澎湃、能跳出生命感的舞蹈。不同的职业角色,相同的精神生活——他现在用法语、西班牙语和中文写诗,走到哪里,写到哪里。整整8年的行走,看似是一场自我放逐,其实却是一次回家。

  探戈舞动时,他就能感受到家。无论是深邃的东方文化,还是浪漫古典的法国,抑或现代实用的加拿大,他都找不到一种“生命所在”的感觉,直到他来到拉丁美洲。来自印第安人的神秘历史,让整片土地,每个人,都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这种神秘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力,好像这里的土地、树木、建筑都是生命源,当你脚踩大地,就能汲取力量。

  “这是最接近我的地方。”Claude说,在这个星球上,欧美实用主义和经济至上的社会体系随着互联网蔓延到东亚,上帝已死的时代延续至今,我们身处信息狂潮的漩涡里,没有人相信大美大爱永恒,只被速度、金钱带着跑。但幸运的是,Claude发现还有拉丁美洲这个巨大的文化体系,这里保存着纯朴的生命源。这里的人,生活韵律是均匀的,不随便为外力影响,每个家族都有自己坚定的热爱和生活方向,为之激情,甚至疯狂。

  “对,生命本身就是疯狂,在拉丁美洲的生活哲学里,有一种最核心的生命本性,每个人生活在当下,百分之百投入,一切的哲学和现实都进来一起疯,彻底、敞开、透亮、畅快。这种本性,让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互存,我想说的是,理想就是现实。”当Claude来到这里,感觉生命舒展并且确定,呼吸深刻并且自由。这种感觉,就是你发现自己做的事,接受的人,身处的环境,都是自己生命体系内一部分,好比在阿根廷,足球是人生体系内一部分。

  Claude已经踏上了阿根廷的土地。他说,理想是一个巨大的生命源,现在的理想主义者,有条件去全世界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在那个地方,人会遵照自己的真心本性,始终清醒,精神和身体、理想和现实,合二为一。

  后记:他们生活在异乡

  巨大的内心力量和喜悦让理想主义者兴奋地冲过一道道现实筑起的屏障——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他们疯了。《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的作者高铭质疑:“世界上有真正的疯子吗?”当他蹲在一个天天对着花草说话,感受花草情感和内心的女精神病人身边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去理解她的逻辑和内心。

  在写这本中国精神病人调查手记的过程中,高铭的价值体系、世界观不断地接受挑战。“当你发现他们说的事情确有发生,或者说,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你没法解释时,一切都变了。”许多精神分析师在做了几年后,都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因为“太多的未知”。高铭说,他认识的一个“疯子”,经常喊自己被大风吹,终于一天,在一个静默无风的房间里,他被风吹死了——症状和大风吹袭时一样。高铭的朋友,一位精神分析师见过这个“疯子”,在得知他死后很久的饭局上,他神情绷紧地对高铭说:“如果那是一股灵魂的大风。”即刻,沉默。

  同样的悲剧还发生在一个天才的“疯子”身上。这个“疯子”的量子力学知识让人瞠目结舌,以至于剑桥物理研究院(全球顶级物理研究院,霍金所在的研究院)写邮件给高铭,希望联系一下那位“疯子”,原因是,尽管大家都认为他说的世界不存在,还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但其实这个不存在,正是世界所有顶级物理研究院在做的最高端的探索。也就是说,“疯子”的疯话完全有可能是事实。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我非常失落,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当他们联系我时,他已经死了,也许只有死,他才能回家,回到一个可以理解他的地方去。这个世界太冷漠了,他们生活在这里,却像生活在异乡。”高铭说。

  面对这样的无奈,我们能做什么呢?世界有千万的未知,每个人都是一个复杂的个体,也许我们需要更多的宽容,学会更多的尊重,才能让每个人在这个星球上,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

  高铭,著有《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以访谈录的形式记载了生活在另一个角落的人群(精神病患者、心理障碍者等边缘人)的所思所想,让人们可以了解到疯子抑或天才真正的内心世界。他们之中,有大量的堂吉诃德。

  理想绝对化,就是自我毁灭——对话西班牙文学专家陈众议

  ■ 《心理月刊》:是什么力量,让塞万提斯——或者说堂吉诃德,在遇到这么多阻挠、嘲笑后,依旧坚持理想?

  陈众议:最基本的一点是,理想主义带着神性,寄希望在来世,可以减轻人们经受现世的痛苦。当人在现实社会里得不到一点尊重,就只能通过理想来获得存在感。

  ■ 坚持到什么程度,我们会认为他们疯了?

  如果一个人把每件事都彻底理想化或者彻底现实化,像堂吉诃德一样,夸大了精神的绝对重要性,而忽略了人的基础需要,那只能疯了,这时候,理想主义就无意义了。

  ■ 既然绝对理想化是无意义的,为何这部作品还拥有这么强大的生命力?

  因为《堂吉诃德》疯狂地反抗个人主义、拜金主义,其实,任何时代的人都厌恶惟利是图、肮脏。还有一点,《堂吉诃德》刻画了复杂的人性。一方面,他极端理想主义,而神性是最理想主义的,可他又不同于之前天主教的神性,他不是禁欲的,是现世的,他要爱情要功名,这种带着强烈人性色彩的理想主义,其实正是我们每个人所向往的平衡——大多数人都在无意识地寻找理想与现实的平衡。

  ■ 堂吉诃德在当下的意义何在?

  这个时代和16世纪很像,全球化导致一切以资本为杠杆,精神面临困境,一些传统美德崩溃,是个很个人主义的时代。但不一样的是,当时有文艺复兴这个强大的反作用力,在价值观、精神上提出一些强大的思考,警醒世人。而现在,可以强劲反思跨国资本的思想还没形成,所以,和16世纪比,个人主义显得更为变本加厉。因此,像堂吉诃德这样极致的理想主义者就是唤醒世人,我们已经触到理想毁灭的底线了。其实,人若是极端现实,也会疯狂。而价值观混乱的大环境会影响人们的判断,我们在索取的并不代表是我们真正想要的。

  (陈众议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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