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捉弄。原本立志当个“孤独而伟大的人类学家”的蔡适任,在追寻过程中竟然遗失了自己。当她筋疲力尽地走进东方舞教室,却意外地展开了一场身体、心灵、文化的探险。
那是2010年的第二天,相约在台北郊区的小咖啡馆。初见面我有些震惊于她的娇小,清纯朴实像个小女孩,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坚毅、妖娆。
拥有法国人类学与民族学博士闪亮光环的蔡适任,却在多个社区大学任东方舞老师。少少的收入,大大的满足感。在学生的小派对里,她经我请求跳了一小段“即兴”。娇小白净的适任跳起舞来,宛如一尾小小的白蛇。尽管只是穿着灰色T恤和黑色紧身裤,却足以诠释“舞者的灵魂活在全身”。她的肢体动作扎实到没有一丝错误的空隙,最难得是她的表情,在欢愉中有迷离,媚态里有悲情,却又不时流露着俏皮可爱,我着迷地看着,不禁有点泫然。是什么,让这个出身于台湾农村的人类学博士,与“肚皮舞”结下如此深的缘?
为受困的灵魂找出口
在法国巴黎七大念完硕士,她又顺利进入社科院继续攻读博士,但是汉学家的一堂堂课,却使她越来越忧郁。“为何那些汉学家口里的中国,对我而言竟如此陌生?我该相信谁?”她开始怀疑学术理论的诞生到底建构于何处,又有何意义?
就在学习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时,在情感上又遭遇巨大的陷落。她唯一深刻而完整爱过的人,在那一年选择离开了她。“那是自我价值崩毁的开始。”蔡适任形容那些年,每一天都把自己往虚无灼热的地狱推去,脑中满是厌世的灰色意念。“我只能紧紧抓住心中一个念头:还不是走的时候,得想办法好好地活下去。”
试着为自己受困的灵魂找出口,为了重新感受身体的热能,也为了找到生命与生活的重心,她开始寻找音乐与舞蹈。弗拉门戈那燃烧的生命力吸引着她靠近。之后,同样是有欢愉性质的东方舞又进入她的视野。她同时学习着两种舞蹈。半年后,她终于决定专心于学习进步速度惊人的东方舞。
身体的探险
为了学好舞,蔡适任真是铆足了劲。上课时,她总是一脸严肃认真,并在脑中不停发问。可是开始并不那么顺利。“东方舞要求身体柔软,但是我的身体真的很僵硬,或许我忽略她已经太久,所以听不见她对我说的话。不知何时,她不仅不听我的话,甚至也不跟我说话了。”
她慢慢在镜前练习,尝试让身体以不同的方式运动,并专注感受当中细微差异,以动作跟自己的身体对话。
渐渐地,她找到了诀窍:“身心要放轻松,保持心情愉快,不要把身体当作必须驾驭的东西,不去苛责它,而是把它当作玩伴,抱着‘我与我的身体要一起玩个有趣的游戏,进行一场未知的探险’的心情。”
敢于把自己放大
与身体动作把握的困难相比,学习中更大的障碍是来自大脑。“猴急、害羞、没自信、放不开,等等。”
刚开始,她总一板一眼地跟着老师做动作,眼睛还不时偷瞄身边舞得精彩的同学。眼神不小心在镜中与老师相遇,她马上会不自在地转过头去。老师玛尤蒂总是不断鼓励她:“跳舞就是把自己天生具备的本钱拿出来用!”“正因为你天生娇小,所以你更需要真正内在的自信,更应不畏不惧,全力表现自己。要把自己放大,让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也无法忽略你的存在!”
“从小到大,文化鼓励我们要低调、退让,要‘温良恭俭让’……东方舞却让我完全违背这套标准。阿拉伯人坦荡外放的身体表达方式,让我这个内敛含蓄的人有机会学着释放自己,与身体取得某种和谐。也因与身体和解,不再因为她不符合审美标准而苛责她;也不再轻易全盘否定自己,所以渐能自我悦纳,建立某种自信。”适任后来这样说。
挑战不断
忧伤在漫舞中一点点减少,适任当时并不自觉,直到有一次和同学公开表演。“我很高兴有机会向自己的害羞胆怯挑战。直到这时,我才清楚看见东方舞带给我多大的解放,也让我逐渐爱自己的身体,终于可以不在意多年来一直丰满的小腹。”在繁华喧嚣的歌舞中,她完成了一场宁静革命。
独自表演自编舞蹈是另一个关卡。这是一项“彻底而绝对的赤裸裸的自我展现”。适任说:“音乐选取、动作编排、上台当众表演,全都考验着我薄弱的自信。我害怕他人注视的眼光,害怕自己的呈现不够美好,害怕被人取笑……”
她形容自己是在惊慌失措中完成了第一次,内心却是饱足的,因为她勇敢地挑战了自己,跨越了自设的限制。“我已经接受了他人眼光完全投注在我身上的挑战。我跳得很差,很丢脸,但没关系,因为我做到了——这是一种很愉快的奇妙的感受。”
挑战并没有结束,接下来是当众做即兴表演,然后是“身为注视观众并为观众所注视的演出者”身分,等等。“每一次都宛如地狱之旅。”蔡适任说:“关于成长啊,总是得一次次与自身限制肉搏交战;进步,需要一步步自我观照,反省沉思,一次次接受挑战,去做自己最害怕的事情。”
被用错的身体
一个阴雨连绵的十月,蔡适任感觉背痛难忍,检查结果是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症。被迫暂停跳舞一个月,忧郁立刻迎面袭来。她问自己,欢歌酣舞面容底下,究竟躲藏着什么样的自己?
尽管舞蹈技艺不断精进,老师加倍肯定和关爱,但是蔡适任仍然不相信自己会跳舞。她感觉自己总是活在两极之间,“一个我单手支撑全身,踉踉跄跄朝光亮走去,在废墟中不断重建;另一个我却激烈粗暴地进行拆除工作,一次次瓦解自我,无情地全盘否决自我存在的价值。”她看到自己的局限,更渴望从他人眼光中解脱。
她反省,自己是混淆了方法与目的。开始学舞只为调养身心,却因“好强”与“奋力向前的上进心”,要求身体做出种种高难度动作,终于导致身体受伤。跳舞已成为背负某种成就感的重责,也被赋予证明自身存在价值的大任。“或许我打破了过去的限制,却又不经意地建构了另一个自以为是的藩篱。原来,我也只是将身体当作达到目标的工具。”
蜕变
随着与舞蹈的密集接触,适任感觉自己内在开始发生一连串蜕变。“仿佛这舞渐渐浸润自身整体存在,并产生难以言喻的变化。让我越来越自然,对生命与自己都更有信心。”
和朋友一起欢聚时,在朋友们的注视下,可以任由身体与音乐自由对话,自由舞动。再次面对“当众即兴”,终于能够毫不畏缩地接受挑战。“我感觉自己渐渐在放松,放下,放软。渐渐地,我将评判自身存在价值的权力收回自己手里,渐渐从牢笼解脱。这样的自在,很接近自由。虽然这解放来得有点迟,探索的过程也很辛苦孤独,却让人很安心。我终于能踏实地活着。”
迷途竟与归路相交
另一个问题来了。她没日没夜地四处征战,赢得欧洲数场舞蹈比赛奖杯,却不再想要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当脚上穿着红舞鞋,我便无法停止舞步。”
好友琼担心她无法在期限内缴交论文,不停提醒她来法国的目的:“论文与跳舞,你要哪一个?”学舞,最初只为寻找情绪压力的宣泄出口,却无意间取代了论文的意义,让她得以拓展自身视野,满足了她对世界的求知欲。“论文早己失去对自身成长的意义,我一个字都不想写了。”琼却声声劝说:“答应我,好不好?把论文写完,答应我。”字字句句,犹如寒冬夜火。
适任细细想来,跳舞让她深刻感知,有多少“真理”与“守则”是文化、教育与社会的产物,是习惯的作用。而论文,也是她对文化的思考与反省,起始于她的童年阴影。
自己是否早已远离最初选择的道路?仔细梳理后,适任明白了:“或许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试着解答几个基本问题。自己其实从未离开命定之路。”任性地去学舞,步入的迷途竟与归路相交。她终于还是拿到了博士学位。
管他的博士学位,跳舞吧
结束在法国12年半的生活,蔡适任于2007年回到台湾,顶着人类学博士的头衔直接进入舞蹈教学的世界。创作舞蹈和研究舞蹈文化是她如今生活的目标,并以东方舞在社会的延展,进行着第二份博士论文。在台湾这个肚皮舞小众的圈圈里努力,她必须对抗世俗的价值观,只因,她想活得像自己,做自己爱做的事。
东方舞
也叫埃及舞,更常被称为“肚皮舞”。最早只是埃及地区的民俗舞蹈,动作强调躯干、臀与胸等女性特征。拿破仑远征埃及时,许多法国士兵在妓院之类的场合看到这舞蹈,专注于女舞者裸露的腹部而忽视其艺术性,终以“肚皮舞”之名传扬于世。许多舞蹈学者反对使用“肚皮舞”一词。
那些迷人的女人们
去看蔡适任教学,恰逢社区大学学期结束的成果分享课。一个很简单的小型party,大都是三四十岁的上班族,大伙儿兴致满满。音乐响起,一个个都亮了起来。蔡适任另一班还有六十来岁的学生,她们一样舞得很开心。
在法国上舞蹈课时,蔡适任最喜欢坐在教室角落,看着那些婆婆妈妈淋漓尽致、自在高兴地起舞。很多身材变形走样的中年妇女在跳舞时,摇身一变,成为自在快乐的女人。一位年约50姿容平庸身材臃肿的女人,闻乐起舞时却风情万种、千娇百媚。年过60的莱拉仍体态玲珑、充满活力,即使穿着仅手脚微露的宽松的北非长袍,每个动作与眼神,莫不精致细腻、柔美动人。
还有她的第一个东方舞老师玛尤蒂,一个已步入中年的阿拉伯男子,跳舞时却非常妩媚优雅——那是一种柔软却有力的,在轻松慵懒的性感中又透着不在乎的天真特质。
每个人,都因其自身不同的特质而展现不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