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常的神经质、抑止不住的僵硬、不相干的各种任性要求......社会学家伯坦德·玛丽告诉我们:在19世纪末,摄影师总会遇见这样的情形,他们把自己的某些客户称为“病人”,似乎他们不是来拍照,而是来做咨询。100年后,尽管照片已经进入日常生活,但职业摄影师还是经常见识到这样一见相机就抽搐的照相症。即便是随便拍拍,只想自然一点,他们也会飞快跑掉......
不是谁都可以拍我
对于很多这类难对付的人来说,拍照属于一种侵犯。有人对准你,然后对你“射击”。根据在某些民族盛行的一种信仰,拍照时别人偷走了你的灵魂。“在拍照这种行为里,甚至有一些属于性侵犯的东西。”心理治疗师、巴黎格式塔学派负责人贡塞格·马斯哥列这样说。
他强调:“给一个人拍照,有点占有这个人的意味,如同进入这个人的私密空间,而他没有能力自卫。拍照时做鬼脸,或者用手蒙脸,这是在偷窥者——摄影师的性幻想面前保护自己的羞耻心和贞操。”
因此,35岁的劳拉很难接受男友之外的人给她拍照。“只有他才能拍好我。他很熟悉我的脸。我觉得他最会选择适合拍我的时间,也最会选择适合我的姿势......”
所以,摄影师要善于取悦拍摄对象。说话、微笑、开玩笑,让被拍摄的人自在才能创造出信任的气氛,照片上才会表现出拍摄人和被拍摄人之间的默契。摄影师伊莎贝拉·列维说:“我努力让拍摄对象放松,完全不控制自己的形象,就如同精神分析师对躺在沙发上的病人的要求一样。”
标准摆拍姿势和假笑
“但就像在心理分析师面前很难放松一样,在照相机面前,人们也很难完全放松。” 伊莎贝拉·列维说,“当一个人很放松时,拍出来的他可能很不像平时的他,因为照片可能拍出了他的潜意识形象。”人们害怕的不正是这个?照相机发明以来,一直有人坚信胶片印出了我们的灵魂。理性的解释没有用,这个观念一直延续着。
跟很多人一样,66岁的安妮讨厌摆拍,讨厌那种标准的假笑:“似乎自己脸上被人贴了一张面具,把灵魂关在了面具下面。我宁可别人跟我说:‘做个生气的样子’或者‘再媚一点’......那样,至少还有我自己的情绪。”
不管是摆拍还是抓拍,照片上的样子很少跟我们的期待相符。首先,照片让我们看到自己平时看不到的角度:背影、侧面或者目光转离镜头时的样子;而在镜子面前,我们只能看到某些角度的自己。其次,跟录像不同,照片将我们的表情定格在一瞬间。
“文艺复兴以来,镜子开始普及,人类养成习惯——将自我等同于自己的外在形象。”形象精神分析专家塞尔日·提斯隆写道。似乎,我们就等于我们看到的样子,而其他人也等于我们看到的那样。在这个幻象之上,才发展出对演员的神化......人们也是在这个幻象上进行自我塑造。
在外表决定个人价值的现代社会,照片注定是用于宣传的。于是,下垂的眼睑、大腹便便的侧面、高低不平的肩膀,照片上的这一切细节都会让照片的主人不舒服,因为他人可能会乐得在照片上消磨时间,并根据这些细节来评价他。
不如妈妈漂亮
“如果一个人总是讨厌照片中的自己,那就应该问问他到底讨厌自己什么。”贡塞格·马斯哥列说。实际上,人倾向于将痛苦投射到代表自己的一种东西上,以此减少不安。因此,对某一段情感关系的害怕或者孤独可能隐藏在对照片的这种评语之后:“我长胖了”或者“我老了”。
同样,塞尔日·提斯隆解释道:“照片的细节有时会勾起和这张照片相关的、被自己压抑的回忆。”塞尔日·提斯隆主持着一个摄像视听分析工作坊,他注意到:“有人发现自己的鼻子像老板的鼻子,或者自己的眼睛跟喝得烂醉时的父亲一模一样......”
看了妈妈38岁时的照片,38岁的莉塔有些遗憾:“我怎么不像妈妈?她在照片上那么美,像格蕾丝·凯丽。而我自己总是呆头呆脑。”塞尔日·提斯隆认为,母亲的形象是最令自己“困扰”的。它要么吸引我们,要么让我们害怕,因为当我们还是没照过镜子的婴儿时,我们自我建构的基础就是她。
在儿童时期,我们必须要学习将自己和他人区分开来,得说服自己:我们的外表不是忠实地复制自己偏爱的父亲/母亲的形象。
“无论个人性情和自我尊重程度怎样,所有问题都源于我们看到的自己永远不符合我们对自己的感觉。”塞尔日·提斯隆补充道。我们的抱怨反映的正是这个欲望。我们觉得自己富有同情心,可照片上的我们麻木不仁;我们以为自己身材苗条,可照片上的家伙肥肥胖胖;我们觉得自己正值盛年,可照片却让我们看到皱纹和秃头。
见证
◆ “不管你拍得水平如何,就是有些人不接受自己照片上的样子。”
孟永民:职业摄影记者
“我确实碰到过这样的事。当我拿着洗好的照片给被拍照者看的时候,她看完第一张就沮丧地说:我怎么这么难看,我一点也不上相......不满和失望的情绪尽管极力掩饰,我还是可以感受得到。我现在不太在意这样的情绪。不过在最初,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责备自己,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技术不够好才导致被拍照人的烦恼。随着从事这个职业的时间增长,我开始慢慢了解一些事情:我明白,不管你拍得水平如何,就是有些人不接受自己照片上的样子,有时候和摄影水平有关系,有时候完全没有关系。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对自己样貌的描述,而这往往是理想化了的形象,也就是说自己会无意识地优化自己的优点,而忽略自己的缺点,实际上,这个样子跟实际情况是有些距离的。因此,在真实记录自己的照片面前,很多人会有不满意的情绪。”
◆ “第一次看自己在屏幕上的样子时,我几乎哭了。”
陆嘉,35岁,前电视主持人,现旅居加拿大
“差不多十年前,刚刚从广播学院播音系毕业的我踌躇满志,一心想当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很幸运,不久就被北京电视台的一档旅游节目录用,担任外景地主持人。也许那时自己的状态不太好,对自己不太自信,当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屏幕上的样子时,我几乎哭了。那个长着一张胖胖的大脸的主持人就是自己吗?虽然同事都说主持的感觉和形象还不错,但是我就是不能接受。在我看来,那上面的我简直太难看了!半年后,我仍然无法接受自己屏幕上的形象,就改行做编导了。
也许是电视让我对自己的样子产生了不自信。离开电视圈这么久,还是不能对自己在影像中的样子满意,包括很多人说拍得很漂亮的照片......现在,每次拍照我还是会本能地躲避,实在躲不过去了,就要求人家一定不要拍脸部的特写,要拍全身照,这样我胖胖的大脸就不那么明显了,就会舒服些。”
(采访:李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