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生命、生活中的挫折与困苦,有人退缩、怯懦,有人却可以面对、承担。陈晓楠、麦家、田惠萍与我们分享了他们关于内心的力量的秘密。
“所有人都在找自己活着的价值”
在凤凰卫视网站上,有这样一段节目介绍:“冷”是寒冷、饥饿和黑暗,“暖”是底层人物顽强的生命力与他们心中那一抹希望。正是这种在人性层面的追求,让《冷暖人生》的节目获得了芝加哥电影节“艺术与人文贡献雨果奖银奖”。与300多个典型人物深度沟通过的陈晓楠,她是怎么看待这种内心的力量的?终日生活在厚重的生命故事中,她自己力量的来源又是什么?
陈晓楠,凤凰卫视新闻主播、《冷暖人生》主持人。
在这个虚无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在寻找意义
我一直相信,人是有本能的生命活力的,而这个力量往往是善的。
我曾经采访过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做了错事,进了监狱。出狱后,找不到事情做,快要饿死的时候,一个大妈给他包子吃。吃完包子以后,他马上有劲儿了。可是,你猜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报复社会!他抢劫,沉浸在暴力的快乐中,觉得自己就像上帝一样看着路上的人,因为他们的命运在他手里——他决定放过谁,去抢谁。后来,他再一次入狱。这次,他觉得整个人生都绝望了。他想到了死。就在这时,一个狱警给了他一本书,《堂吉诃德》。他说,看过这本书之后,茅塞顿开。是这本书拯救了他吗?其实,是他的求生欲望。我相信,人在绝望中都有自愈能力。后来,他开始写作。有一次,他的文章被刊出了。突然间,他与社会发生了这样一个紧要的关联。他不再想死。出狱后,他办了一个学校,带了20多个流浪街头的孩子。
《冷暖人生》从2003年开始,到现在做过300多个人物了。所有人都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总结为一条,就是所有人都在找自己活着的价值。许多人为此干着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是温暖——人性的某些坚持和力量
有人问我,接触那么多苦难的故事,会不会觉得很累?我不累。这些故事给了我太多正面的力量。做一期节目就像读一本书、交一个朋友。他们的起承转合,他们的某一句话,对我都是很大的丰富。人生都是五味杂陈的,里面当然有苦难,可是在苦难中,也一定夹杂着别的滋味。我想,那就是温暖——人性的某些坚持和力量。这是很动人的。
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台湾的菏泽老兵,上世纪80年代,一个人绕道国外回到大陆,带了一些菏泽特产和一抔土。那抔土,每人分到两勺。
有位老师把土放在了报纸上,一下子被风吹跑了。老师跪地大哭。别人把自己的土分给他,把剩下的放在水里,分了三天喝下去。他说,他尝到了故乡的甜味。
我一直相信,所有的冲突、苦难,从来都不是人生的结果,而是呈现的背景。在背景之下,那些有价值的、人性的东西,才是我们要探索、传递的。我不知道别的动物有没有,作为人,有一些超于物质之外的追求,就是我们活着的价值、意义、坚持、尊严。
有勇气坚持一些最美的价值,是需要极大的内心的力量的。而尊严,会让内心有一种温润的感觉。人都是相互取暖的动物,一个人内心的力量可以温暖很多人。
自己越来越饱满
刚刚做《冷暖人生》的时候,我们只有一个大的框架,具体怎么做,谁都没有答案。头半年,我们做过街头歌手、监狱爱情故事,很离奇很煽情。可是大家记住了什么?当时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出来的只能是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怪胎。
那段时间可能是我最崩溃的时候。我会想,做这个节目到底有什么意义?当你开始怀疑意义的时候,就是最难坚持的时候。我的编导说,录节目的时候,你的表情怎么有点奇怪?可是怎么调整也都还是怪。我想,就这么着吧!每当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把一切放下。然后,转机出现了。
我们去采访深圳玩具厂大火的死者家属。路上走了十几个小时,火车、飞机、船……这就是那些女孩子当初背井离乡的路程。可是,她们没能回来,一条命,3万块。还没到那个地方,所有的感觉都来了。女孩的父亲到村头接我们,他的妻子嚎啕大哭!当时我觉得,不用渲染这就是生活的现实,我一下子知道该做什么了。就以这个为开端,《冷暖人生》立起来了。编导说,你的表情特别好。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剥掉了层层的假,作为最真实、最真诚的人在那个真实、真诚的层面交流。
小时候,如果知道自己未来的样子,可能会觉得“完了,没劲。”但现在却会觉得幸福。在《冷暖人生》这个小小的平台上,发出自己想要发出的声音,找到值得被关注的人,就是我的价值。它让我觉得自己有用,做了有意义的事情。我知道我要的就是这一样。
“没有常道的人生,就会失了信念和底线”
在麦家的作品中,那些有着无上信仰的人们,为了理想、为了国家,可以压抑、抛却自己的爱情亲情,甚至生命。在这些创作过程中,每天与作品中的这些人物对话,麦家的内心有着怎样的变化?在我们这个时代,在现实生活中,麦家觉得什么样的人是英雄,是拥有内心力量的人?麦家用自己的笔触,给了我们答案。
麦家,著名作家、编剧。主要作品有《解密》、《暗算》、《风声》、《风语》等。
在废墟中将溃败的人性重新建立起来的写作,才是值得尊重的
我的作品《暗算》也好,《风声》也罢,都是讲一个革命历史故事,塑造的是英雄人物,呼求的是一种有信念的人生。我经常说,这是个消解崇高和英雄的年代,但同时我们又无比需要他们。我们的小说一味沉迷于庸俗人生,反对宏大叙事,满足于身体叙事、欲望叙事,伴随而生的也是一种精神的溃败。小说被日益简化为欲望的旗帜,缩小为一己之私,它的直接代价是把人格的光辉抹平,人生开始匍匐在地面上,逐渐失去了站立起来的精神脊梁。那些能在废墟中将溃败的人性重新建立起来的写作,才是有灵魂的、值得尊重的写作。
无论是做人还是做文,我总觉得我们不能远离了常道。这个时代重视变道,内心里只有破坏的欲望,而没有友爱、仁慈,这总是一种缺憾。没有友爱,其实就是没有守。我一直相信,人类的精神和文学,都是有一个常道的。就像数学上有常数,人类的精神上也肯定有常道。没有常道的人生,就会失了信念和底线;没有常道的文学,也不过是一些材料和形式而已,作家根本无法对世界作出大肯定。没有肯定,否定如何会有力量?没有常道,一味地崇尚变道,又如何能看出这个时代的匮乏?因此,我觉得,处于这样一个价值破败的时代,肯定比否定更重要,常道比变道更重要。我当然知道,生活肯定有丑陋的一面,但驱散黑暗最简单的方法是引入光明,一味展示黑暗肯定无济于事。哪怕生活中没有这样光明的人物,那我们塑造几个也可以驱散我们的黑暗、温暖读者的心。这并不是说我要否认黑暗的一面,而是让读者哪怕身在黑暗之中,目光也要能向光明的地方投过去。我是带着很简单朴素的道理去创作这些人物的,从实际效果看,应该还是得到了读者的认可。
勤不能补拙,但能释放天分
我要否定一点,我的作品中人物的言行肯定不是出自我的言行,起码不完全是。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揣摩天才、英雄的心思,想象他们的言行,与他们进行博弈——这注定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我不是天才,同天才交手不啻于拿鸡蛋去撞石头,或者拿火柴去点燃海水。其结果就是,我以一颗敬畏的心,在煎熬与挣扎中最终落实而成的文字,绝大部分与天才本身是无关的,那仅是我用我自己擅长的方式加工出来的一幅素描,连抽象画都不是。
艺术创作可以高于真实,但绝不可能大过真实。也就是说事情可能未必一样,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一定有,想象和虚构都来自对真实世界的判断和估计,正如你想象一个人成长途中必有苦难一样,一群人中必有一个奇人一样。
成都有一个名叫龙志成的老人,退休之后突发奇想,要亲手给练武的女儿打造一把好剑,这个外行人说做就做,背着包裹独自跑到荒草丛生的郊外,搭起一间破木屋,开始自学。
整整十年无风无雨无日无夜,家也不回,病也不看,一颗心全无旁骛,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铸剑。如今出自他手的宝剑千金不易,被人誉为“天下第一剑”。要说他身上有什么不同,说白了是很无趣的:坚持,疯狂的坚持,歇斯底里的坚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坚持。当然,这种坚持绝不是什么勤能补拙,补拙等于南辕北辙,等于哪壶不开偏去提哪壶。勤不能补拙,但能释放天分。无论如何,一个人光有天分是做不了事的,需要咬牙逼迫自己,折磨自己,逼迫、折磨得越狠,天分就会被释放得越充分,越淋漓尽致。
英雄最终都毁灭于“日常”
说起来,英雄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境遇并不十分妙,对此我们的媒体要负很大的责任。那些铺天盖地的报道若非艳照,就是芙蓉、凤姐之流,其蝇营狗苟,无非给人茶余饭后发泄一快之余地,有了数落是非之谈资。真正的英雄却总是被习惯性置于视野的盲区,顶多修边挂角(以所谓奖项之类的名义)。我的意思不是说英雄需要大肆宣传,但媒体的导向却很成问题,直接从信息层面造成了英雄的缺失,其结果大概只能是,英雄没有排斥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但这个时代却在排挤英雄,或者说在糟蹋英雄。
最近我的作品《风语》,主人公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数学奇人,天才破译家。他手无缚鸡之力,却令人谈之色变;他不识枪炮,却是那场战争中最大的战斗英雄;他在纸上谈兵,却歼敌于千里之外;他孤身一人,但起的作用却抵得过一个野战军团;他门外有重兵把守,抽屉里有各种保健良药,却依然生死有虑。我笔下的那些天才、英雄最终都毁灭于“日常”,琐碎的日常就像时间一样遮天蔽日,天衣无缝,无坚不摧,无所不包,包括人世间最深渊的罪恶和最永恒的杀伤力,正如水滴石穿,其实是一种最残忍。英雄因为某方面才能特别出众,其日常生活能力必然相对普通人要更弱小。换句话说,他们的生活面临着高于常人的困惑与苦恼。而这一点,常人却很难理解。
“不能没有骄傲”
有人说,2010年,如果你想哭,就去看3部电影,《海洋天堂》、《唐山大地震》、《岁月神偷》。田惠萍就是《海洋天堂》的原型。电影全部的细节都来自她和儿子弢弢真实的生活。从悲痛、绝望、羞于启齿,到开办中国第一所自闭症学校“星星雨”,她带着弢弢走了25年。25年来会伴随着多少痛?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可是,她一说话,我知道,所有的采访提纲都白做了。
田惠萍,“星星雨”的创办人,弢弢的母亲。
永远坐在父亲腿上的女孩儿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曾说:“如果你以后要写一本书,就叫《不能不骄傲》,因为你太有骄傲的资本了。”那时候,我父亲是局长,我学习好,长得还漂亮。
我的信仰就是生命
从1994年开始,《海洋天堂》的导演薛晓璐就在“星星雨”服务。可是她一直没有动手写这个故事。直到2003年,非典,“星星雨”被隔离。她说:“田,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吞吞吐吐。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走了,弢弢怎么办?”
后来晓璐接受采访时说,我听了问题就崩溃了。其实不是我崩溃,是她崩溃。我的答案是:我会带弢弢一起走。她当时脸色就变了。
其实,这个答案是有前提的:一、我来得及带弢弢走。二、弢弢那时候活得没有尊严和保障。
那次之后,晓璐找到了思路。以前这方面的片子,都在描述残疾人自强自立,我觉得特别混账。因为那是对生命需求的忽视,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电影里,文章饰演的孩子叫“大福”,名字起得真好。中国的残障人,从来都是“家庭照料”,没有“社会照料”,所以是自生自灭,家庭什么时候没了,他们的生活也算完了。残疾人要活得好,只能看自己的福气有多大。晓璐是希望弢弢们能有大福气。
我没有宗教,但是有信仰。我的信仰就是生命,生命的需求,生命的尊严。
活着就是解决问题
“星星雨”创办十几年,接触过6000多个家庭,让他们接纳不是说几句话就能做到的。一个学期下来,10个家长里有3个家长想开了,就是成功。有些新老师会崩溃。但我不会。我向来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儿子让我知道,要多么珍惜快乐。我看到周围的人在计较的事,什么分量都没有。
我常说,我有问题,但没烦恼。年轻的员工现在也接受我的那句话:“活着就是为了解决问题。”
我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的意义在哪里,细节到“星星雨”刚开办的时候,我去擦男厕所的小便池,把黄瓷砖擦成白色。清洁工说厨房没办法了,我就用刀刮给他看,刮到红色的瓷砖露出来。我从来不觉得什么是不可以做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社会更公平更美好。为那一天的到来,我们走了第一步,我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