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元元,36岁,安徽淮南人。安徽教育学院英语系毕业,曾任4年中学教师。来京后曾任职《环球企业家》杂志、《经济观察报》社,现任职《华夏时报》副总经理。
2007年,一年之内,牛元元历经人生巨变。作为一个有事业、美貌、家庭幸福的女人先是离婚,然后是母亲突发脑溢血住院,紧接着自己眼部查出肿瘤,需要马上住院开刀。3件重大的事情接踵而来,甚至没有给她停下来难受的机会。在这种巨大的打击下,她推翻了以往对自己的全部认识,被迫像面对一个新人一样重新审视自己35年的生活。
坐在我面前的牛元元,戴着厚重的咖啡色镜片,在室内显得有些古怪,事实上那是为了掩饰手术后的眼睛缺陷。可是,“我眼睛没瞎,比那些摘掉眼球的病友幸福多了。”她已经在痛苦中学会了某种生活的艺术,也能够坦率面对自己的灾难一年,甚至能够非常细节化地讲述眼睛手术期间,半张脸的上半部分被掀开的残酷场景。到最后,作为陌生人的我也被她的热情和真实感动,我们都相信,这种灾难,对她而言不是灾难,而真的是一种人生经历。
“我还是幸运的。”她说。
想出人头地的我面对平凡的丈夫
我是抱着对自己生活的不满足来北京的。本来我从安徽的一座小城的师范学院毕业,在那里生长、教书、谈恋爱,如果按部就班地过下去,我也许会获取多数人心目中的幸福,一种日常的,简单的所谓幸福生活。可是,那种幸福不是我想要的,我很早就知道了。
对北京,我只是模糊期待着,可是没有具体的想象和目标,我不是那种把自己生活规划得特别仔细的人。算是突然来北京吧,那时候我已经27岁,不算年轻,没有钱,没有很多社会关系,可我是那种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所以也就无所畏惧。现在反思,我的性格是母亲从小教育的结果。我母亲很小就被寄养在别人家,性格刚强,她长大后又当了教师,一直是我们那儿最优秀的中学老师之一。许多人都觉得当老师的孩子很好,至少从小就有好的教养,可是好与坏都是结伴而至的,一方面,我们家的孩子接受教育的条件好,可另一方面,我们家的孩子规矩多,我们从小就按照种种教条去生活,好像把学校生活搬进家庭。
那时候总觉得,我家的孩子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比人家的孩子强,这些都是妈妈从小言传身教的结果——到现在我才觉得,这种观念的灌输不一定是好事。就因为有这种想法,刚到北京时,即便住在地下室也不觉得苦。其实那时候爸爸和哥哥都在北京,可是我不想靠他们,一个人跑业务,一个人在地下室受苦,后来进了《经济观察报》,很快就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到中层领导的位置,那时真是很高兴。哥哥在北京的年头比我多,可是成绩还不如我,这种在工作中的成就感很能激励人,那时候我白天黑夜在外面工作,带着自己的团队去解决各种难题,几乎很少有个人生活,可是我一点不在乎。
丈夫是爸爸的朋友介绍的,当时没觉得这人有多好。他是医学院的老师,一个在北京长大的普通孩子,和我认识前,没谈过恋爱。妈妈觉得他一般,觉得美丽而事业有成的我找了如此平庸的丈夫,这种观念在当时影响了我。可那时候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有个人做伴过日子没什么不好。所以,还是顺利结婚了。
结婚后,我的工作习惯一点没变化,每天回来就是和他说工作上的成功和烦恼,谈自己的职业上升空间在哪儿,夫妻俩没有吵过嘴,当然也生气,可是生气时,也没有人吵,基本就是一个人在那里掉眼泪。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维持夫妻关系。因为工作的忙乱,我怀孕几个月还在外面跑,结果出现了事故,自己都不知道。那天特别不舒服,脸色一阵阵发白,领导看出不对,让我去医院看看,去了后才发现孩子已经流产了。婆婆一直不喜欢我,站在床前,对醒来的我说:“都是你的责任。”丈夫从小就听他妈妈的,也不帮我说话,就是那时候,我觉得这桩婚姻有很大的问题。
可我当时并没有醒悟。现在才觉得,要是那时候大家能面对问题就好了,那是我在北京第一次住院,后来得肿瘤二次住院,虽然比第一次严重很多,可是,第二次,我丈夫陪在身边,心理承受能力比第一次强大很多,也就是这样一点点地过来,我才觉得感情的重要。
那时候还不懂,一点点矛盾闹下来,我回娘家住,妈妈这时候支持我,说反正那谁谁也不适合你。我也就赌气,等着看丈夫接不接我,打不打电话给我,可能他真是不善于处理感情问题,或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我,结果3个月后,我们双方谁都不让步,很自然地离婚了。
肿瘤,这辈子再没什么能分开我们
离婚那会儿,还要疲于应付工作中的各种矛盾,尤其自己不是一个圆滑的人,把几方面关系都处理得比较僵硬。我来不及反思离婚带给我的影响,妈妈脑溢血的消息就传来了。我正在外地出差,觉得简直无法承受,可是领导也就是说了句,回去看看吧,甚至连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就是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明白了,原来你的工作、你所谓的事业成功,都不能满足你最简单的要求,一分感情上的温暖。
我几乎在瞬间就感觉到这种巨大的反差,一直以为自己很有成就,可是,这种工作带来的成就根本什么都不是。跑回北京,看见妈妈躺在病床上,幸好病情稳定下来了。我陪伴在她身旁,听她慢慢说话,感受这种母女一体的感觉。虽然她对我有那么多不满,那么多要求,病床上还在抱怨我和我的婚姻,可是,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我们是一体的。我特想对她说,妈妈,看你一辈子争强好胜,总是按照各种标准来要求你的女儿,可是,这种种所谓的标准真就是标准吗?
我决定主动向丈夫示好,那时候真的很脆弱,需要支持。可是,这还不是我找前夫的真正理由,我真心觉得,他并没有很多错误,婚姻不是我们的实验室,需要我们共同去面对,培养两个人的感情世界——任何外来人的感觉都和我们不相干。
我不顾母亲的反对,主动打电话给他。也就是那时候,我常常发现自己的眼睛发花,看不清楚东西,总有一阵白雾出现。丈夫回到了我身边,我才发现这个决定很正确。我检讨自己的争强好胜,他检讨对我的不够关心,两个人很快准备复婚了。
就在准备复婚的前夕,好像命运觉得我受的折磨还不够似地,给了我更大的打击。本以为眼睛发花是个小问题,结果检查是眼睛后面的肿瘤。这种肿瘤非常可怕,最大的难度在于手术,要把眼睛上半部分的脸部整个掀开,从脑后进行手术,手术结果也不理想,30%的人会彻底失明,一般人的结果是眼珠变斜,恢复不了。
这时候我对丈夫说,你还可以选择,要是我瞎了怎么办?他回答,瞎了就在家待着呗,我养你;我又问,眼睛斜了怎么办,他说,没事,斜就斜吧。我们知道,这辈子,大概没什么能分开我们了。
幸运的是,我的肿瘤是早期发现,而且是良性的。
周围人的命运,是我最好的教科书
有一阵,我觉得自己运气糟糕透了,一件坏事接一件坏事,可是,又会觉得,是不是自己运气很好?所有的灾难都迎刃而解了。复婚,事实证明丈夫和我很合适;母亲病好了,我也找到了新的母女相处之道;眼睛手术后恢复正常,比起多数人我幸运很多了,可是——为什么这些遭遇要找到我呢?
我需要休息,这个阶段最大的好处是,放弃工作对我来说很轻松。我回到原单位,领导说,你可以休息1年,可是我拒绝了,愉快地辞职了。
在我去广州静休时,偶然走入城区内的一家寺庙。那天下雨,人非常少,非常巧合地遇见了我后来的师傅。他见我一人来,问我是不是有心思,又叫我去庙里听他们给普通受众上课,一听我就喜欢了。师傅讲的道理很简单,很清晰,最重要的是,心里陡然清静下来,这就是我要寻求的感觉啊。
没多久,我就在广州皈依了,在那里,我常常去听师傅讲课,并且认真研究《金刚经》。现在很多人说自己信佛,可是连《金刚经》都没有读过,也没有认真研究佛典,算什么信佛?不过是赶时髦,我不喜欢那样,虽然一连串的事情改变了我很多,可是我那股执著劲儿没变,于是很短时间内我看了很多佛经。我发现自己不是逃在佛教里,而是一边读佛经,一边去感悟人生。
我从前领导的妻子生肿瘤,长在脖子后面,很大,我去医院看她,头发都剃了,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还有一个部门同事,突然得了白血病,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孩,还没有结婚,这些事情,搁以前的我也许只会感叹他们命不好,可是现在,我用佛经的观点去理解,去感触,得到完全不一样的思考,我不再把人的疾病看成是简单的命好或不好,而是开始认真地去想,面对疾病,我们该做什么。
这些周围人的命运,对我是最好的教科书。从小就被视为金科玉律的那些规矩,“向上,向上”,突然都不再是铁定的规律,我觉得,没有什么既定规律,是必须遵守的,我们该做的,是按照自己的本心去行事,善待周围的一切人,包括自己的敌人。
因为随缘,所以,休息半年后我又出来工作了,现在是一家报社的副总经理,很多人觉得我应该继续静养,可是我觉得没必要,工作就是工作,不代表什么——我会认真做事,可是,这不代表我就以工作为荣了;同样,不工作也不代表我解脱了。
丈夫现在和我的关系非常好,他还是那么平凡,可是,就是这个平凡的人,拉着手告诉我,瞎或者斜眼,他都是我丈夫,这样的人,当然是我今生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