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冬天，我到法国西南区的佩希高旅行，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奇妙的黑松露。在此之前，我虽然早已耳闻甚至在巴黎吃过盘中少少如碎屑的黑松露，却从未见过一颗完整的黑松露，更别说看过如何从大地上采集黑松露。
但佩希高是法国的黑松露最重要的产地，我所下榻的旅馆，只在每年的11月至第二年1月间举办特殊的黑松露之旅，民众不仅可以亲眼看到采集的过程，还可以到镇上参观买卖市集，最后找一家擅做黑松露料理的小馆饱餐一顿。
我所参加的黑松露旅行小队，只有10人左右，在1月一个明朗的蓝天出发，我们先到达一个叫高耳的小村，在一片树叶凋零的榛木林前，等待我们的是一位头戴法式贝雷软帽的老先生，和一头机灵活泼的猪。
能看到猪可真稀奇，因为当时大部分采集黑松露的农人都已改用忠心的狗来工作了，因为狗的天性并不爱吃黑松露，只因嗅觉佳，被人们训练来闻出黑松露。但猪的本能受黑松露的吸引，虽然比狗更会找到黑松露，但往往主人就得和猪抢夺猎品了。
我们跟着向导—老人和猪——走进林间，只见猪哥四处嗅闻，突然在一处地面停下，开始用鼻脸、双足猛掘泥土，这时只见老人立即搬出一袋剥好壳的花生，引开猪哥的注意，而老人也立即用铲子铲出土中的松露。掘出的黑松露，状如小网球，老人叹息说太小了，还好后来陆陆续续挖出像婴儿拳头般大小的黑松露，老人才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个上午，老人的运气不错，掘到了一整提篮大大小小的黑松露。
黑松露藏身于大地之中，其实是有记号的。每一年可以发现黑松露的场域往往在差不多的地方，因此采集黑松露可以是世袭的行业，由懂门道的老人指引最快入行，而熟门熟路的人也都会懂得在大地留下一些私人的标记，提醒自己来年注意。
我们回到高耳小村，看到市集上，一些老人提着用布盖着的黑松露，他们只跟熟客买卖，以免碰到巴黎来的查税员。在高耳，黑松露市价比巴黎便宜一半以上，除了巴黎的餐厅外，也有老饕级的观光客专程来买新出土的黑松露。以前，像婴儿拳头大小的一枚黑松露约合50美金；但这两年，同样大小的一枚黑松露，却要卖到200美金。
当天中午，我们在高耳的小馆中，从黑松露炒蛋吃到黑松露牛排，黑松露奇异而独特的香气，据说饱含类似性费洛蒙（动情激素）的气息，会引发猪哥的“兴趣”。
从黑松露之旅后，我似乎就和黑松露结上了缘，有不少机会品尝黑松露料理，其中最“惊艳”的一次是在澳门，由米其林三星的主厨，被喻为法国黑松露之王的侯贝松亲自主厨的黑松露盛宴。
黑松露向来是侯贝松的拿手菜，当天下午参加盛宴前，我还访问了侯贝松处理黑松露的秘诀是什么？侯贝松回答我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枚黑松露是完全一样的，黑松露受生长年份、季节、温度、湿度、土壤、树木的影响都不同，因此每枚黑松露都有独特的生命。
侯贝松还说，因为黑松露如此珍贵，他会依据每一颗不同的现况，找出最适合表达出这枚黑松露美味的方式。侯贝松强调，在厨房工作的人，都必须杀生，在夺取动物、植物的生命时，为了尊重这些生命，必须要以最好的创造（厨艺），来弥补生命的损失。
当天的晚宴，我们吃了黑松露猪肉派、黑松露肉末鹅肝千层酥等等，其中最让我难忘的是先后两整枚的黑松露，先上场的是用波特红酒高汤炖煮的黑松露之心，一个人吃一整个，真是奢华得不可思议，本以为黑松露之心已经掳获了我的心，接下来却是更令我惊心动魄的黑松露之魂，一整个完完整整的，像初生婴儿的拳头大小的黑松露坐在白盘中，上方挖了洞，洞中是鸡蛋以及蛋白霜，黑松露和蛋本来就是最经典的搭配（像黑松露炒蛋），但谁会想到用黑白两色，恍如黑火山上的白雪的意象来表现，烤过的黑松露，吃来有淮山的口感，但香气扑人，珍贵的黑松露以如此平凡如马铃薯的姿态供人享受，体现的是让黑松露回归大地的平常心。
我想起侯贝松那天下午告诉我的一段话。他说，黑松露一直到20世纪二次大战后，都是很廉价的食材，就像日本人曾经把如今贵同黄金的鲔鱼肚肉（Toro）丢给猫吃，人只吃鲔鱼精肉，以前法国穷人家的小孩也曾把黑松露当马铃薯吃。
我看着黑松露之魂，这正是侯贝松美食哲学的展示，不管食材本身的价格，他对黑松露仍有一分初心，只关心怎么做最好吃，就像爱吃黑松露的猪，脑中只有美味，哪有昂不昂贵这回事。（事后餐会的主办人说，他所付的价格根本连付一人两枚黑松露的钱都不够，侯贝松那晚有如电影《芭比盛宴》中的芭比，肯定为了厨艺的表现而赔了钱。）
一场黑松露盛宴下来，不管是视觉、胃口、情感、心灵，都得到了满足，没想到当天晚上却有更奇妙的事情发生。
喝了好酒、吃了大餐的我们，照以前经验，晚上一定睡得不安稳，没想到我却意外地一夜好眠，而且醒来情绪十分欢欣，一点困倦之气都没有。更神奇的是，和我一起用餐的我家先生，醒来后告诉我他一夜有不可思议的怪梦，而且不是普通的梦—是那种被称为清明梦的梦，就是梦中你可以看到自己，知道自己一半是醒着一半又在梦中的状态。他看到自己眼前展开了一个巨大的银幕，银幕上演出他的前世今生，一场又一场清晰的景象—他飞越过不同的时代，看到自己几世的遭遇，在感受到巨大的悲伤和欢喜的同时，又觉得无比的平静。
我先生从来不是神神鬼鬼的人，他说他也从未做过这种梦。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黑松露的效用？但为什么我没有梦？世上吃黑松露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别人不会？难道是个人体质不同，还是和吃的份量有关（吃两颗对我先生够了，也许我得吃加倍才行。）
回台北后，我查资料，发现人类吃黑松露的历史起源甚早，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希腊文明都有把黑松露当神圣食物吃的记载。但后来的基督教文明却禁止人们吃，说黑松露是魔鬼的东西—会不会就因为黑松露有唤起深层潜意识的能力？而在法国普罗旺斯的民间传说中，黑松露可以让人回到时间的过去—这种前世今生的说法，的确是违反基督教教义的。
黑松露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名称是Kama，正和梵文的业力之音相符，世人常说黑松露有春药的功能，能唤起性的能量，其实性只是生命能量的低层表现。黑松露唤起的会不会是生命更高层的源头能量，能带领人们穿越生死边界，找回心魂的活力？
原本只是一场黑松露盛宴，如今彷佛变成一场圣宴，上天赐予的大地上野生的黑松露，也许正包含着自然的奥秘与奇迹。
黑松露炒蛋
1、3粒新鲜的土鸡蛋，置于碗中，打散；
2、放入黑松露碎粒（可选择市面卖的油渍黑松露泥），和蛋一起混合；
3、加海盐少许；
4、平底锅，放橄榄油，加热；
5、把混合好的黑松露蛋液倒入锅中，微炒至金色、松软状即可。
黑松露牛排
1、在锅中加橄榄油炒黑松露泥，直至香味出现，放置一旁；
2、用另一干净的平底锅，加热，及至锅高热，放入沙朗牛排，一边煎1分钟左右，表皮微焦，煎至5分熟；
3、牛排放于盘中，上置炒好的黑松露一并食用。
韩良露
热爱饮食、旅行、占星学、电影、文学等等的全方位生活家。写作范围广泛，代表作有《狗日子，猫时间》、《微醺之恋》、《美味之恋》、《双唇的旅行》等18本书。曾旅行60余国，近年来定居台北，演讲、写作、主持广播节目、亦担任《南村落》饮食文化空间的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