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的父亲

  电影《乘客》Passengers,2008和《第六感》The Sixth Sense中的心理医生都有共同的特点:他/她已经死了,但是他/她以为自己还活着。

  任何一个人,只有承认自己其实是个死人,才可能真正活一把。

  电影里的死鬼心理医生还有一个特点是:他/她在不停地帮助别人,而其实是别人在帮助他/她。

  这一点大概是所有心理医生必须面对的心理阴影——渴望帮助他人的欲望是一个病态的欲望,如果你想要做一个像样的心理医生,你就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病态的。

  那么,心理医生的病谁来治疗呢?绝大部分才入行者以为是自己的督导/同行。其实,正如在《乘客》中你所看到的,那个实习心理医生直到最后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的病人是来帮助自己的。

  心理医生的病就是被自己的病人治好的。心理治疗师的心态成长分为6个阶段——

  第一阶段:病我两分。把病人和医生进行二元对立;

  第二阶段:病我同一。认识到自己和病人的关系是老病友和新病友促膝谈心的关系;

  第三阶段:病我互换。认识到原来病人是自己的医生,自己是病人的病人;

  第四阶段:无病无我。认识到“病人”/“医生”这两个身份认同的空无性;
 
  第五阶段:病我任运。体验到“病人”/“医生”身份认同的空无性和明现性两面,并体验到此两面相互联系转化的所有过程;

  第六阶段:病我融摄。此时咨询师整个身心状态都具有和病人融摄的能力,可以自由进出两分同一/互换/双无/任运等各种心态。

  在此六阶段的成长中,除了第六阶段,其他每个阶段咨询师都需要来访者的帮助和治疗。

  何以咨询师会如此需要患者的帮助,而自己又完全蒙在鼓里呢?这是因为咨询师自己从小到大就一直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的能耐和职责就是帮助他人,以为自己是不需要他人帮助的。

  这种自恋幻想——“我生来就是帮助他人的”——的产生当然不是无凭无据的。它的前身是这样的念头:“成年人(爸爸/妈妈等)是需要我的帮助的,因为他们如此虚弱。”这个念头形成一个人的儿童或青少年时期并支配他/她一生的轨迹,让他/她持续终生成为一个助人者。

  很多心理咨询师都会来找督导做个人体验,了解自己的人格是如何形成的。个人体验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从业动机分析。他们的叙述总会在某个时刻打动我,让我说出这句话,“其实你一直是你们家的心理医生。”

  《我的毒虫医师》(The Wackness,别译《烂人》/《古怪因子》)展现的就是一个心理医生的少年生活。少年的内心积累着很多情绪,可是成年世界显然无法帮助他。父母在破产的边缘苦苦挣扎,心情抑郁。同伴们心灵空虚,非常势利。

  他走上了贩毒之路,动机却是充满了对父母的爱和关怀的,他期望通过自力更生来拯救家庭的危机。

  他仍然存在着对爱和关怀的需要,所以他找了一毒虫心理医生,爱上了医生的女儿。毒虫心理医生的女儿只是“随便玩玩”,少年付出的却是满腔诚挚的爱。

  毒虫心理医生也看出了少年内心蕴藏着的人性关怀和温暖,所以为女儿错过了这个人惋惜不已。少年最终拯救了毒虫心理医生,把他从自杀边缘拉回来。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力量,也和毒虫心理医生的鼓励有关,这个心理医生自己颓废抑郁,但是旗帜鲜明地鼓励对方不要和自己认同,要活出自己生命的意义来。少年和毒虫心理医生,他们相互帮助/拯救了对方。

  Irwin Hoffman在1983年写了一篇文章《病人作为分析师体验的解释者》The Patient as Interpreter of the Analyst's Experience,就说到病人可以帮助分析师发现他/她自己没

有意识到的现实性。

  少年在高中毕业、面临人生抉择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要做一个心理医生。这个少年的生活环境,是一个典型的适合出产心理医生的地方。

  首先,以其恋人为代表的绝大部分同龄人和部分成年人,都饱受“缺席的父亲”和“焦虑的母亲”这样破碎的家庭结构之苦。100年的精神分析心理病理学,几乎就是围绕着“缺席的父亲”和“焦虑的母亲”展开论述的。“缺席的父亲+焦虑的母亲=百发百中的心理障碍”已经是预测心理障碍发作的标准公式。

  但是少年的父亲却不是缺席的,其父亲的代替者——“毒虫医师”也不是缺席的。生理上的“父亲”和文化上的“父亲”都仍然在那里,他们仍尽力想要完成自己的职责,可是他们的内心缺乏力量。

  虚弱的、无力的,但是仍然保持着关爱的父母,促进了少年的早熟,无论是能力还是心智上的。少年成为毒贩,其实也是帮助吸毒同学的一个象征。

  吸毒的同学心理空虚,需要毒品和性交给他们自己提供迅速的幻想和温暖,而少年却是提供这些安慰和满足的人。这样的少年长大后就会成为一个具有“助人情结”的心理医生,就像《扪心问诊》In Treatment中的心理医生一样。

  他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无论我怎么努力,有些事情最终无法改变。就像那空虚的初恋无法救赎,那丧失的旧宅无法修复一样。

  “助人情结”是心理医生的自恋症,这种自恋是整个现代文化自恋的一个小小侧影、小小水波。这种自恋波动的汇集最终会促使集权主义社会的卷土重来。

  你可能没有想到,父亲软弱的少年,和治疗室里拼命要治好对方的心理医生以及法西斯主义的代表者希特勒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帝国的毁灭》中第一次展现了希特勒的人性——当你看到希特勒眼中闪过的悲哀之时,你是否想到,这也是少年和心理医生必经的心理历程。

  现代社会建立起劳动市场和工作场所,瓦解了家庭作为经济生产单位的功能;它建立起的无孔不入的教育系统,代替了父亲在家庭中的知识权威;它建立起大众媒体和助人专业,进一步夺取了父亲和母亲的威权。

  每个人都在生命中贪婪地寻找权威认同,如果找到了,就形成一段集权主义的主奴关系;如果找不到,这些认同欲望就返回自身,形成一个自恋的人,一个悲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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