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
至今想起爸爸,脑海中立刻忆起的是1980年代的蒋筑英、罗健夫那一代知识分子形象。那时的国家刚刚结束一场动乱,百废待兴,全社会都在以热切的姿态拥抱科学的春天。媒体上连篇宣传的是为事业而献身的知识分子,我的爸爸妈妈正是其中一员。
对我来说,童年最温馨的家庭图景就是这样:台灯被报纸糊上一半,爸爸妈妈挑灯夜战,伏案工作,而我在静谧的纸笔沙沙声中入睡——跟所有劳动模范家庭一样。当然,也许这时爸爸还忙于工作没有回家。家是什么概念呢?
我的父母是中学教师,由于住房紧张,我们就住在学校,有时是体育器材室,有时是办公室——这对爸爸的工作可方便了。那时刚恢复高考不久,他一直担任高三毕业班班主任,每天都是第一个进教室,直到下了晚自习才回家。有时晚自习之后还要接待家长,处理学生矛盾,和老师谈工作……我们那间小屋经常烟雾缭绕,家长、学生、老师坐到很晚都不走。
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生活,这是那一代知识分子自觉的认识和双倍投入的实践。我爸爸因为极其出色的工作而获得省级劳动模范、全国教育系统先进工作者、劳动奖章等眩目的荣誉称号。后来,他逐步升职为校长,担任很多社会团体职务,经常作为楷模写材料和演讲。对于一个普通教师来说,这几乎是极致了,他为自己付出的辛苦与获得的荣誉感到骄傲,随之而来的动听言辞和亮丽光环也令他陶醉和眩晕。
其实,我相信在埋头苦干的年代,爸爸的想法是纯粹的——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做个对社会和国家有贡献的人。他从中学起,受到家庭成分的影响,尽管成绩出色,却在高考时不能报考自己喜欢的专业和大学,并在参加工作后不断受到冲击和排挤。
他天资聪颖,善于钻研,性格内向,我亲耳听到老师们由衷地称赞他是“问不倒”:“不管多难的题,老张总是能解出来,而且有不止一种解法。”而在令人窒息的年代,他的才华与热情被极大压抑着。我从小就看爸爸组装的电视、听他组装的收音机,我的童年照片,都是爸爸自己冲洗放大的。但如今,当我翻看这些黑白照片,只想慨叹:他从前多么兴趣广泛、热爱生活啊!而且最关键的是,当他没那么忙碌和“重要”时,他还有时间关注自己和家人。
后来被光环笼罩的爸爸,却离我们的家越来越远。对我,他最看重的只有学习成绩和纪律———一个全国模范的女儿怎么能够不考第一呢?一个严于律己的校长的孩子,怎么能够自由散漫呢?他教数学,也有着数学般的严谨和理性。他不喜欢我哭,常常教育我,遇到困难要坚强,想办法迎头解决。如果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流泪,只会受到另一场打击。当然,这也造就了我现在外柔内刚的性格。他常说,咱们家没男孩,我和你妈妈又忙,只能把你当男孩子用。从上中学起,换煤气罐、搬运冬储大白菜、运煤,都是需要我积极参与的。
在这期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妈妈和妹妹分别经历的两次大手术。那时我还在上学,十多天陪床,都是我一个人。是啊,我是家里的“男孩”。妈妈的手术是在暑假,可爸爸却被教师评级、补课、出差,以及各种繁复的社会活动占据着,到底是工作需要他,还是他需要工作?估计他自己也很难分清,总之是能来探视就很不容易了。甚至来到病房不久,就倒在隔壁床上睡着了。而这些“事例”,在后来爸爸与妈妈出现感情危机时,成为我妈妈数落的证据。
当我结婚离开家后,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爸爸的内心真正在想些什么。他退休后马上应聘于一家私立学校。时隔多年,我又看到他忙碌地画图,改试卷,戴上花镜,翻看发黄的教案。实际上,当他很快升职并参与较多社会工作后,离一线教学已经有些远了。他有必要为私立学校的升学率玩命吗?没必要。但他待在家里又做什么呢?由于双方“不擅经营”,他与妈妈的感情渐行渐远,家甚至成了俩人都退不回去的地方。一旦不能工作,爸爸该怎么办?每当想起这个问题,我都心神恍惚。
但生活给了我,也差不多是给了爸爸一个答案,就在他刚刚带完私立学校毕业班的那个暑假,突然被查出肝癌晚期,其实他还不到63岁。记得他有一次开玩笑说,从前那几届高三年级组老师,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没得癌症。这个对于全家人的噩耗只持续了3个多月,这3个多月,差不多也是我成年后和他相处时间最长也最密切的一段时光,我的心情几乎复杂到麻木。每天去医院,总能看到他正在呆呆地注视着窗外,在他忍受病痛的浅睡眠中,总能听到他喃喃自语:“……这条线画错了。”“……这道题还有别的解法。”如果一个人在弥留之际,潜意识还在思考工作,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爸爸的追悼会热烈而隆重,可谓哀荣备至。一个学生说,当她在某个著名的花卉市场给我爸爸买鲜花,就看到3份同样的花篮,写着“献给张老师”的字样。追悼会人流如织,他所属教育系统所有单位都派人参加了。最让我触动的是这样一幕:几个头发蓬乱、穿肥腿裤的十几岁男女生,在三鞠躬后掏出几包烟,点燃了一根,恭恭敬敬放在张老师微笑的遗像下方。
真希望这是我爸爸最想要的,并以此告慰平生。
我老公
当年毕业前夕,我的同班同学——现任老公,邀约我到学校旁边的小饭馆,严肃地说:“我留京了,而且单位能分房,我终于能够向你开口了……”而我几乎忍不住要喷饭。谁会接受这样的求爱呢?特别是像我——那时如此自命清高,觉得自己特远离世俗的女子。
但人的命运总有共通的规律,最终,我们还是走到一起。而且我发现我原来对他的印象太片面了。我老公其实是一个浪漫而且富有生活情趣的人。他酷爱电影、围棋、羽毛球、绘画、篆刻、书法,摄影摄像一学就通,还当过一阵子古典音乐发烧友。
他玩什么都痴迷到极致。为了玩得“精”,他请过羽毛球教练、围棋教练、游泳教练。在没有孩子的那些年,“玩”是我们最大的开销。
而且,可以这样说,即便是在“七年之痒”的时候,我们的感情也一直在高位运行。他专注地爱一个人,而且知道怎样去爱。他不擅言辞,不喜欢小说散文,却在每次出长差(比如出国)时都给我写日记;实在没时间,就拍摄下旅途中的一点一滴。我们的纪念日,他会亲手做一张卡片,写满对我的祝福。我们结婚10周年,他把我俩从小到大的照片合成,配上音乐和文字,编辑成一个电视片送给我……可想而知,我反复看了几遍,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当然,在纪念日制造浪漫不是难事。只不过他总能给我这样的感觉:我们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没有什么能让他以牺牲家人幸福为代价。在任何困难面前,我们永远共同面对。
婚后的那几年,我们的生活按部就班。那时正值国家经济改革日益深入,变化日新月异。一夜暴富,迅速“成名成腕”是许多人的梦想,我们有的同学一毕业就买了车。我在媒体工作,每天风风火火,以关注社会焦点、参与重大报道为荣——对于媒体人来说,做这样的事确实又重要也风光。可我老公却觉得意思不大:人总是容易在貌似重要的事情中迷失。我们自己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机会总是去寻找对的人。一个偶然的因缘,朋友们带他去了河北赵县的柏林禅寺,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暑期“禅七”。他在柏林寺皈依,并开始学习佛法。从那时到现在,差不多又十几年过去了。佛学书始终是他的固定读物,即便再忙,每天也会坚持花几分钟做功课。我并不是说,他在生活中就不像个人,他依然勤勉敬业,爱护家人和朋友。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这是他学佛之后的信条。我不清楚他的“进境”,也不能说他多么超凡脱俗,但我能够感受到他在心灵安宁和工作奋进中所追求的平衡。
当然,现实生活不会按照既定节奏行进。后来,他的工作越来越忙,先是每天下班很晚,接着又同时主管了外地一个分公司的工作。我们几乎一周只能见面一天,而这一天也常常是在他写文件、接电话和临时有事出去的情况下度过。他日益肥胖,双眼浮肿,几项肝功指标升高,他再也没有时间打球了,而这样的生活不是我们想要的。
去年的除夕夜,女儿睡着了,他突然拿出几张纸,说,我们一起想想,在生命终结之前,还有什么心愿要实现?我们开列出很多选项:身体健康,换一套房子,供女儿上大学(留学不管),有足够养老的钱,出国旅游,有时间和精力研习佛法……看起来,有些心愿还离我们很远。为了达成这些目标,我们需要做什么?
我老公说,首先,他不想再为工作疲于奔命。于是我们相约,过完40岁之后要放慢脚步。这几年,他会有准备地打基础,将工作和收入保持在稳步上升的状态。如果不能“上升”也无妨,关键是要保证身体和家庭的健康快乐。
上周,在他回家的那天,我看到他在记录一天的时间表,每个小时做了什么,都清清楚楚记录在案。他说自己已经坚持了一周,就是想看看,怎样从工作时间中再拧出水来。
很多时候,当我感谢生活给了我一个好老公时,我都在感谢这个时代——它让我们理解成功与幸福的含义不再是单一的——你享受自己的幸福的时刻,可能也在体会人生的各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