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无语时

  权威者-顺从者的配对在人类历史的任何角落都存在。

  《孔子的秘密档案》优秀之处在于这是一个典型的具有“文体间性”的后现代文本,它提供了多重视界。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场对于传统-现代文化的胡戈式恶搞;也可以把它看作是通过大量戏仿从而揭示和反思了人类历史进程中话语霸权的更迭,以及此过程中造成的知识分子的异化和死亡;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看作一个倒霉的初出茅庐的导演在30万元低成本下拼凑出的一部烂片。那天我观看此片的时候,选择了第二种视界。

  看DVD《于丹〈论语〉心得)》时,是另一种感觉。

  一开始奇怪:正在讲的,好像是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怎么交朋友处理家庭关系;怎么面对负性情绪平衡金钱和爱情。这,有必要吗?

  后来就觉得有趣了——于丹的话,要比《论语》有意思有道理,也更深刻和更摩登。其实这DVD改名叫《当今中国人应该怎么过日子——于丹的看法》,更切题。

  “百家讲坛”里,好像一向只有讲者的镜头,口沫横飞、挥斥方遒,听众基本上是一片静默,偶尔几许笑声。

  一次参加培训,那外国老师提前布置了一大堆资料让大家阅读。上课第一句话:“你们看了材料后,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讨论的?”

  这老师大概有一堆对学生的假设——
  第一,学生都是对学习感兴趣的、会提前阅读材料的;
  第二,师生关系是平等的,师生在交流中会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
  第三,师生的交流比老师的单向传授知识要重要很多;
  第四,学生对学习和师生关系的看法和老师本人一样。
  最终,实践证明,这老师的假设统统遭到了愉快的破产。

  在学生们的抱怨和请求下,不到一周,他就成为一滔滔不绝、口沫横飞、兴致盎然的百家讲坛式教授,压抑了几十年的诲人不倦的欲望终于可以在这片东方热土上尽情流淌。学生也心甘情愿地又一次回到那个沉默不语埋头笔记者的位置,这是他/她们从小学到大学一贯一致的教学模式赋予他/她们的姿态。

  轮到我讲课捞钱时,也尝试了几次启发式教学,结果也一败涂地。

  一次我和学员们开玩笑:“我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就像来访者;而你们认真地听,就像治疗师。”

  “等你们去做咨询的时候,是不是你们也会不断地讲,就像我一样;而你们的来访者不断地听,就像你们现在一样呢?”

  这个预测现在被证明是普遍存在的事实。

  权威的治疗师,流淌着神奇话语乳汁的治疗师,似乎也是媒体对治疗师最常见的核心手淫幻想。

  几乎所有心理片中都注定会出现这样的权威治疗者,其中权威指数最高的当然毫无疑问是张国荣主演的《异度空间》。

  在这部影片中,那个心理医生通过几乎是文革式批判和虐待式的创伤暴露,让患者超英赶美一般从悲愤莫名、痛苦不堪进化到醍醐灌顶、挥别过去。

  这种权威者-顺从者的配对存在于人类历史的任何一角落。在这种关系配对中,话语权的分配是两极分化的,就像奴隶和奴隶主一样。奴隶主当然是欢迎奴性的,就像权威的老师需要听话的学生一样。

  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这种对他人话语权完全剥夺的教学模式和心理治疗方式会受欢迎,尤其是受到权力被剥夺者的欢迎,以及这些权力被剥夺者为什么有朝一日上讲台后,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把人际关系变成这种模式?

  最直接的答案当然是鲁迅式的——因为我们有奴性,我们有被奴役的需要。

  梁启超对此的总结是:“自以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也!”

  在中国家庭中,父亲的长期缺席以及父权在社会上和家庭中受到的双重剥夺,形成过长的母乳哺育期、母亲的自我价值感对子女灌注和力比多对子女转移,最终形成母亲-子女的一体化结构,这个一体结构组成了家庭既是无意识也是实质层面的核心,而父亲是经常被排斥在这个母子核心外的,变成一个仅仅为这个母子核心提供物质资料的人形电池。

  这形成了父亲身份的双重奴化——用通俗的话说,这个做爸爸的在社会上和在家里面都必须装孙子。这种奴化的父亲表象是子女后期成长过程中奴化认同的一个根源。而奴化认同的早期根源则来自母性权威。家庭中母性权威的形成有几个要件——

  (1)重男轻女。母亲(女性)身份认同必须捆绑到子女身上;
  (2)认为儿童的生命是属于父母的,亲子关系中建立在双方平等基础上的愤怒和争辩几乎不可能存在;
  (3)亲子关系高于夫妻关系。

  简单地说,我国的奴性认同的代际传递在古代是通过丈夫对妻子的专制,母亲对儿童的专制而建立起来的。

  而丈夫又受到社会的专制统治,母子一体化结构又可以平衡夫妻间失衡的权力。到了当代,这种专制的平衡发生新的改变,就是父权的失落和妇女的解放,这样母子一体结构在系统中的功能就反客为主了。

  当然我们可以说,这种奴性认同是专制社会给人类的一个程序。但是我们也不禁要问,在今天的社会中何以奴性认同仍然大行其道,而且愈发流行全球?

  也就是说,专制是应奴性认同的需要产生——奴性认同者需要专制。

  比如说孔子这个精神意象的生产过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一开始是以一个呼吁社会稳定改革的失业者和理想主义者形象出现,到了汉朝就逐渐演变成道德暴君、文化神仙和真理独裁者。

  最典型的代表者当然是朱熹。他说:“道理,圣人都说尽了。……自家当如奴仆,只去随他。他叫往就往,他教去就去。”(《朱子语类》卷第四十五)

  把孔子当作死对头的洪秀全也用类似的语言教导下属,就像他要求的“东王打我们一班弟妹,亦是要好;枷我们一班弟妹,亦是要好;杀我们一班弟妹,亦是要好。”(《天情道理书》)

  当我进入心理治疗这个领域,前前后后听到的,也是这样的话语。

  这种对生命深刻的浪费同样贯穿于精神分析百年历史,也同样贯穿于人类话语运动的千年历史。我们需要这种游戏这种运动这种战争,就像我们需要挫折需要粪便需要鞭策一样最司空见惯而又最匪夷所思——就像孔子之所以无语坐阳台是曾经终日引吭高歌四方游说的必然结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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