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小光,吉林省吉林市一家媒体的记者,也是一位独立纪录片导演。他追踪拍摄近5年的纪录片《女子宿舍》虽然还未完成最后的剪辑制作,但已在网上引起热烈关注。
“女子宿舍”是一间简易出租屋的招牌,紧挨着吉林市中心最热闹的劳务市场,20多平方米的居住空间,长年挤着20多名女房客,她们来自农村,人到中年,无依无靠,白天出现在餐馆、建筑工地,赚取微薄生活费,夜里则蜗居在日租2~4元钱的女子宿舍,脏乱差的狭小空间,是她们的家和庇护所。
大张是这部纪录片的主要人物之一,也是带我走进女子宿舍的人。她曾是我的采访对象,一位为了解决养子上学问题,坚持奔走于政府相关部门的母亲。
10年前,不堪忍受丈夫的拳脚,离婚后的大张独自从农村来到吉林市打工,住进每天2元房费的女子宿舍。经老板孙二娘介绍,答应替一名叫金春子的朝鲜族女人带孩子,条件是每月除了孩子的生活费,另给500元酬劳。大张高兴地领着孩子回了农村娘家,尽心尽力地照顾。孩子长高长胖了,但承诺的生活费和酬劳却从未兑现,欠款越积越多,最后干脆连金春子都消失了,这个叫小石头的孩子就成了大张的养子。
多年来,大张领着孩子走了很多地方,经常留宿女子宿舍,寻找小石头生母的下落,希望能讨回公道。但小石头的乖巧依恋,又让她暗暗希望金春子就此永不出现。这个麻团一样的烦恼包裹着大张的生活,越绕越大,孩子长到学龄,却因没有户口无法正常入校。大张四处求助,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和孩子的遭遇,希望能让小石头落户上学。2006年冬天,她就这样走进我的视线,跟着她,我一脚踏进女子宿舍的世界。眼里眼外全是女人,上了年纪的女人,待在破烂不堪的高低床上,看不清铺盖颜色,各种气味混杂成一股令人不快的怪味。如果都从床上下来,人就只能胳膊碰胳膊地站着。
这场面让人脑袋发晕。穿行在城市里,看着干各种活计的农民工,我常疑惑,这些白天涌入街道的人,夜幕降临后消失去哪儿了?而路边不怎么起眼的“男宿舍”“女宿舍”招牌,也总让我好奇,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人住,是否包含些美艳?
两个问号在脑海中挂上了钩。没有任何美艳,脏乱差的2元宿舍,就是农民工“消失”的角落。
职业敏感让我觉得这里有故事值得记录。只要有时间,通常早上4点多起床,赶到宿舍,女人们刚起床或者还没起,在有限的空间里抢着接水洗漱、入厕,极易发生矛盾。有活儿的出门干活,没活儿的去不远的劳务市场找活儿。下班后赶过去,她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劳务市场或宿舍分钱,心情放松地唠嗑,盘算着晚餐吃点啥。8点半左右就熄灯了,大家抱怨着老板孙二娘的抠门,疲惫不堪地倒头睡觉。
中国大陆有大量农民工,与城市彼此依存,但从情感上却无法接轨。近年来,人们对他们高强度的劳动和讨薪问题司空见惯,但私下里的生活、心底流淌的小河却鲜有人知。所以,我的镜头只对准宿舍。
从躲躲闪闪落荒而逃,到对着摄像机像看着老友的眼睛,我们彼此花了两年时间。如今,快5年了,房价由每天2元涨到了4元。即便如此,一旦有人离开一段日子再回到宿舍,就还得重新磨合。
这是一群年龄在40岁以上的女农民工,其中不乏60~70岁的老者。生活背景相似,大多因为在农村有一段错误的婚姻,逃婚或离婚,无房无地,只好独自跑出来谋生,走错一步步步错的大有人在。日子长了,孙二娘也炼就了火眼金睛:“啥样人,我一搭眼就能看出来,有些姐妹确实可怜,有些人干脆不值得同情。”
一个让人放心的结局
从拿起摄像机的那天起,我的心就常常陷入一种抑郁当中,问自己,要这样“跟屁虫”般,拍到何时?这种拍摄方式极其耗费时间,心会跟着她们的情绪大起大落。眼见着命运悲惨的人,朝着注定更困苦的方向走去,尤其残忍。有年老的女人,拍一两回就消失了。很多次,回看拍摄素材,我嚎啕大哭。
一位采访过女子宿舍的记者离开时告诉我,再不走就要崩溃了。这感觉我再熟悉不过。如果与她们仅仅相处3天,一定会跟随她们的讲述进入一个灰暗无望的世界,但我坚持下来了,因为坚持,看到了她们如何与命运抗争,看到了藏在她们内心的乐观情结。
她们不会向人乞讨,即便日子再难,想到的也是,谁能给我介绍个活儿?她们责怪儿女不孝,责怪自己人生中的种种失误,但从不把自己的命运与社会因素连在一起,并真心羡慕家乡那些拥有土地的人,因为好政策过着实实在在的富足日子。
而宿舍,从情感上更像一个有归属感的庇护所,家庭关系荒芜的她们,在宿舍里可以找到友情,分享食物和工作,可以用歌声,用推心置腹的交流,甚至用野蛮荒诞的争吵来排解生存压力,随后轻松上阵。她们性格中的倔强、随意、狂躁、善良和懦弱,都与你我一样。只不过身份各异,处理问题的能力方法不同。但其中为了生存的挣扎与坚持,又何尝不是你我每天经历的?
看到的越多,越能坚持。女子宿舍如同一个浓缩的社会,我想让更多人了解其中让我欣喜感动的一切,让人们从中找到家人的影子,自己的姐妹、妈妈、奶奶。尽管生活满是泪水,但我很少去拍。因为想告诉大家的不仅是她们艰辛的生活,更希望让观众看到,通过自己的抗争,她们慢慢获得一个让人放心的结局。
最让我牵挂的是一个叫小芳的孩子。她比我儿子还小1岁,但不同于我接触过的任何90后。她常说:“我怎么觉得自己的想法像个妇女。”幼年丧父的小芳只在学校待过1年半,跟着妈妈流浪,在宿舍里断断续续度过童年和少年。她12岁靠卖废瓶子攒了1000元,以此向母亲宣告自己可以独立外出打工了。小芳一直极其渴望有个家,在母亲身上死了心后,开始幻想有一天能穿上洁白婚纱,组建自己的家。
第一次失恋,她给我打电话,痛苦地哭了很久。现在,她频繁地往返城市与乡下小姨家,她目睹同为姐妹,小姨却过着与母亲截然相反的生活,日子踏实自在。小芳告诉我,农村太好了,不用看人脸色,任何人都像亲人。她没有土地,就勤快地帮小姨种地,并试图和乡下的叔叔谈判,要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我对她的未来充满希望,常告诉她:“希望你在镜头里是好孩子,镜头外也是。”
除了小姨,大张也是小芳佩服的人。大张从未放弃为养子上学的事而努力,尽管穷困潦倒,却仗义地为付不起房钱的人垫钱。她每次出现在宿舍,都像个精神领袖和心理医生。喜欢唱二人转,把自己和别人从郁闷的情绪里解脱出来。虽然小石头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但我深信,不管小石头的生母是否会出现,这个孩子都会热爱、孝敬大张一辈子。
宿舍的灵魂是老板孙二娘,旁人看来这是个掉进钱眼儿里的精明女人——手机充电要交5毛钱;自来水要控制水流;收集来的旧衣服也搞个“展销会”……她可以板起面孔,脏话连篇地向住客催缴房费,但扶起生病卧床的姐妹去诊所打针,掏钱时比谁都大方。
她是宿舍的“维和警察”,也自称是全体住客的“打工妹”。其实她也有不幸的过去,是离婚一族,但她不但从丈夫那儿夺回了儿子的抚养权,还独自供孩子上学成家。如今,她的生活与城里老太太没什么两样,每天下午准时出门接孙子放学。我问她幸福么?她说幸福:“你没看到我和家人生活在一起么?”
几年来,我一次次犯了拍纪录片的忌讳,难以自制地从摄像机后跳出来,介入她们的生活。我发狠地警告骗了大张所有钱的女人,别再让我看到她,否则把她弄进局子里;我也会不客气地告诉一位大姐:“怨不得别人,你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况都是自己造成的。”除夕之夜,我委托孙二娘办两桌年夜饭,让宿舍的姐妹也过个年。
在她们眼里,我是一个“老弟儿”,可以一起抽烟、吃饭、借钱、掏心窝子唠嗑。她们会捎给我农村的“山货”,生病了,有人会不断打电话问好了没,打听治病偏方。看到我情绪低落,会开导劝慰:“你呀,也忍着点,别和领导过不去啊。”
我常常想,今后给儿子办喜事,我邀请的宾客里会有这样一群朋友。
我的名字叫“好好活着”
仿佛一种习惯,今年我仍在拍摄宿舍故事。计划年底完成剪辑制作,20集,面向全国观众播出。但我不会主动放给这些“老姐儿”看,如果有人一定要看,我只能按下开始键后就悄悄走开。
几年前,我跟踪拍摄过一个因输血感染艾滋病的家庭,片子完成后刻了光盘送给他们留作纪念,但他们看一次哭一次,最后就不看了。
我内心深处,一直有种很柔软的东西扎得很牢。拍过的纪录片里,吸引我的主人公,大多有一种相似的气质。他们在困境中会蹲在地上痛哭,但抹干眼泪,一甩手,又能站起来往前走。生活本就是在这样一种不得已,或者那样一种不得已中变换,中间有那么一点点转瞬即逝的欣喜和期盼。只不过有的人依然会用全身心的热情来迎接这短短的几秒钟,并且在这几秒钟里寻找所有的意义。这种力量,使得一个最普通的人充满令人尊敬的凝聚力。
除了展示有这样一种力量,我也想让所有城里人和农村人思考:该怎样慎重地规划生活,该怎样好好活着。
年轻时,我热爱美术和音乐,性情急躁鲁莽。1986年当兵,抱着吉他写歌,1993年组建自己的乐队穿梭于城市的歌舞餐厅。后来,开始北漂,留长发,住地下室,所有钱用来给音乐公司送歌曲小样,渴望得到认可,出唱片。我天生就是搞音乐的,歌怎么会不火?
但直到1996年,依然没有结果。剪掉长发,回到家乡,我心情抑郁极了,往日摇滚歌手的生活惯性也极易用颓废和酒精安慰自己。10年青春,100多首歌,竟然是一场空?!索性不要活了吧。最终,我被父亲救了回来。醒来时,心里很空,自然而然对生有种感激,大彻大悟后思考了很长时间。在父亲的帮助下,我开始拍片子,和家人承包了电视台两个栏目,每天骑着摩托车出门,做老百姓故事类的采访。节目慢慢出了名,我也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
随着年龄增长,目睹镜头中各式人间故事,我心里越来越踏实平静,觉得活着的每一种感觉都很幸福。回想往事,早已坦然,甚至琢磨:如果当年不放弃,坚持做音乐,没准儿也能实现目标。我慢慢悟出来,一个人生活的动力,源于确立目标与信念,并有乐观淡定的情绪。
年轻时,遇到困难,习惯把自己陷入音乐和酒中,筋疲力竭,却没有任何帮助。而今,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学会分享:有那么一两个朋友、亲人,能听你倾诉,妻子常说她就是我的精神垃圾筒。通过倾诉,缓解释放了情绪,能获得平静的力量,再去面对问题,会采取理智的方式。
相比从前对音乐的狂热,现在的我,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散步,或是坐在电脑前看拍摄素材,和纪录片网友交流。在他们中间,我的名字叫“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