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族和我们自己

  拉斐尔·古德臣(Rafael Goldchain)

  1953年生于智利,现居加拿大,从事摄影艺术的创作与教学。从1983年始陆续在加拿大、墨西哥、德国、法国等地举办过30多次摄影个展,其中包括《未知土地的乡恋》、《我就是我的家族》等。

  拉费尔·古德臣在拉美长大,是根在东欧的犹太裔,现在是加拿大公民。在孩提时代,他曾和祖父母生活多年,却并不了解他们和他们身后更庞大的家族。直到成为一个父亲,当他面对自己的儿子,想要为他讲述家族故事时,才深感重建家族谱系的重要意义。

  古德臣找到了一种最为独特的方式:自己作为模特,去扮演家族中的重要成员,其中包括家族中值得尊敬的女眷!这可以称得上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家族成员的面貌,要一个一个去寻找,并且要回到他们生活的时代,还原那个时代的风情,阅读他们每个人的生命故事,感受他们的情感与情绪,让他们有血有肉地在自己身上“复活”!

  古德臣干得非常出色。2008年,他出版了摄影集《我就是我的家族》,其中55幅照片,从至亲的祖父、曾祖父,到远至19世纪同姓的族人,其实都是他自己的自画像。他把历史和虚构编织进了这本模拟的家庭照相簿中,这些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幻像,是不间断的家族延续的足迹,而古德臣这位漂泊的游子,也找到了对于家族的深刻认同。

我们的家族和我们自己-2-我虚构了一张穿着时...

  我虚构了一张穿着时髦、为抑郁所扰的中年女人—每个家族都会有这样的人。Doa Reizl Goldschain(1905年生于波兰,1975年死于阿根廷)。

  ■ 《心理月刊》:怎么会想到开始这样的创作?

  拉费尔·古德臣:寻找与文化、历史和地理相关的身份认同,是我始终关注的一件事。然而,恰恰是当我的儿子开始这个过程时—他开始学读写—我和妻子商量怎样将我们的传统传递给儿子,这才让我把兴趣点转到到我的犹太人身份最源头的地方。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这个年龄正是祖父辈们在二战前夕的年龄。我开始想象他们那个时候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想要更深地了解他们的世界。我意识到我已经错过了了解他们的机会,即使我曾和他们生活过不少年头。

  我开始撷取记忆中的各种生活场景来创造角色,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外祖父。我想制造一种在我的记忆之外的影像,它可以以一种最根本的方式定义我的生活,我可以指着这张照片说:这就是我来的地方。

  ■ 为什么选择自己做模特?

  我想要的只是个实验,并不想把整个世界都装进去。作为模特来讲,我自己既容易获得又便宜。

  ■ 看着这些照片,会让人产生错觉,也觉得意味深长。

  每一张自画像至少有两个主体:被重新复制的先祖和作为扮演者的我。这两个主体犹如附在影像里的幽灵在徘徊,强迫着观者在他们二者间游移。

  我试图让先祖们以“真实”的样子来到现在,有些荒谬,也暗含了他们的不在场、他们的过去和他们的不可复原性。他们似幽灵般的出现,拷问我们的遗忘,要求还原被历史事件、也被日常生活所蒙蔽的家族历史的真实。当我们端看家庭照时,我们也在看自己的“自画像”,因为我们也试图把自己放进他们的生活中,并寻求和他们建立联结。

  我的自画像暗示人们:通过家庭的照片簿,一个人可以去寻求了解他的先祖,接着,他可以寻求去建立他自己。

我们的家族和我们自己-4-Roize Krongold (188...

  Roize Krongold(1880生于波兰,1940年死于波兰)。

  ■ 我在你的书中看到,你为每一次拍摄做了非常详尽的准备。

  当我把创作落在我的家族这个私人性领域时,我也开始越来越关注20世纪公共的历史如何塑造了我的家族成员的生活轨迹。因为一战和紧随而来的饥荒,我的祖先开始从波兰的小镇往大城市迁徙。后来,一些地域所有权的变化以及反犹太主义,又导致了彻底的移民。从1920年到二战前夕,我家族中的大部分人从波兰移民到南美,少部分人去了美国和加拿大。

  二战爆发后,那些仍然留在欧洲的亲戚,都在这场浩劫中消失了。

  每一种放逐或是背井离乡,都会从身体和地理的概念延至精神层面。我想,那些内心找不到归属感的人们通过家族史研究或许能够找到某些慰藉。现在,我对东欧犹太人的认同感更强烈了。而以前,作为移民拉美的第二代人,我主要的认同对象是拉美人。

  专家观点:“他们永远与我们同在”

  刘丹,心理学专家

  小时候的生活,总觉得很与众不同。心中对小朋友的家,充满了向往,因为那里热闹喧嚣,人来人往。晚上和周末,还可以去亲戚家。而我的家,永远只有我们3个人。没有亲戚,也没有邻居,朋友极少。妈妈的家人,在很远的地方,联系不多;而爸爸的家人呢,我从来没有听到他们提起,仿佛是一片空白。

  只有一次,爸爸把我抱在怀里,指着一张两寸黑白照片—那是一个梳着粗粗、长长发辫,有着书卷气质的女子,说:“你长得真像你三姑啊。”后来我知道,那是他的三姐。因为解放、土改、反右、文革等历史事件,因为父亲病故、母亲从军等家庭变故,因为地主成分、海外关系等政治原因,爸爸与家人各自漂泊,20年未见。而我的出生,让他开始渴望与自己的生命之源重新联结。

我们的家族和我们自己-8-外祖母 Doña Aida ...

  外祖母 Doa Aida Precelman de Goldchain(1902年生于波兰,1986年死于美国)。

  我19岁时,只身去了遥远而寒冷的北方,找到了4岁被送人、我爸爸9岁起就再也没有见过的最小的妹妹。第二年,分开40年的兄妹终于相聚的时候,我看到了两双如此相似的眼睛—温和、坚定、热情,却有着一丝距离感。这一见,让爸爸50年人生中孤寂清冷的内心深处最后一块坚冰消融殆尽。而我也因此才品味出从小与众不同的那分感受,原来是一个家庭无根的坚守。

  翻开《我就是我的家族》这本影集,仔细阅读后,我看到一个相似的故事。拉斐尔·古德臣和我的爸爸一样,在有了孩子、生命得以延续后,开始回头追溯自己的来时旅途。古德臣的犹太家族早在1930年代就有人从波兰移民到南美洲,家族中多人在战乱中失踪,庞大的家族支离破碎,命运多舛。他试图追寻一切家族的痕迹,然后把自己作为载体,承载那些或确切的、或仅仅是想象的信息,以摄影的方式,反映家族的生命之树。

  古德臣在拉美长大,现在是加拿大公民,祖籍在东欧却永远也无法真正属于那里。这种漂泊不定的心灵生活,让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找不到真正的认同对象。从这个意义来讲,加西亚·马尔克斯所描写的马贡多镇、布恩地亚家族并没有“享受”到真正的“百年孤独”。毕竟乌苏娜、阿卡蒂奥们长久和亲人居住在一起,每个人都在口口相传中清楚地知道亲人的过去,也依稀看得见自己的未来。而被战争和种族歧视摧残、驱逐的犹太人,既要面对被粉碎了的家族历史,也要面对无法确定的个人命运。仿佛一件精美的瓷器被重重击碎后,残片又被随意抛到了各个不知名的土地,永无找回所有碎片的可能,永无拼接恢复原型的可能,那才是真正的“百年孤独”啊!

  而创伤后顽强生长的心灵,总是要在迷失过后,开始自我救赎之旅。古德臣搜索每一枚记忆的碎片,小心地把它们拼接起来。拼接后的瓷瓶,每一道伤痕都强烈地提示着岁月的无情,而每枚碎片都只能折射出拼接者的归心似箭—每增加一片,心灵就离生命之源接近一分。一个漂泊的东欧犹太人后裔,不管他多么渴望认同,他既无法认同那个想象中的精美瓷器,因为它早已经不存在了;也无法认同那个拼接出来的残缺瓷器,因为它如此伤痕累累,映射出的只能是扭曲的形象。但是不管最终能不能认同,这个回归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在这个过程中,古德臣抚摸着历史的片段,沉浸在岁月的痕迹中,整个家族血脉相连的感觉,重新回到生命中。他说,“我觉得我对东欧犹太人的认同感现在更加强烈了。作为移民拉美的第二代人,以前我主要的认同对象是拉美人。”那才是生命中根的感觉!

我们的家族和我们自己-10-拍摄构思来自我堂兄...

  拍摄构思来自我堂兄的相册中、一张20 世纪20年代在波兰拍的婚纱照。新娘Rachel Goldszajn(1900年生于波兰,1940年死于波兰)。

  妈妈意外去世后,我很久很久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照镜子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脸,那分明就是妈妈的脸;我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分明就是妈妈的手;我听到自己说话,那分明就是妈妈的声音和语言;我看望姨妈,那分明是妈妈的笑容,闪耀在她脸上;我看望表姐,那分明是妈妈的热情,洋溢在她身上。

  其实,无论我们装扮成谁,最后表达的都是我们自己;无论多少亲人离开我们,只要我们在,他们都永远与我们同在。家族并不真的是那张画着枝叶繁茂的家庭树的族谱,家族是那个忙碌着画族谱的人,他/她的表情、他/她的眼神、他/她的动作无不延续着家族中不同人的特质,只要他/她在,家族就在。因为我们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家族的血液,我们就是我们自己的家族。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热门文章

微信公众号推荐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