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秘密-秘密:是包袱,也是力量

  这天晚上,受人尊重的企业家赫尔佐先生庆祝60大寿。全家和客人欢聚一堂,享受着美酒佳肴。一向安静沉稳的大儿子克里斯丁安站了起来,说:“我想第一个给爸爸敬酒。毕竟,这是我身为长子的责任。”沉默片刻,他接着说:“大家将听到一段真诚的致辞,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当爸爸洗澡时。”又是片刻沉默。“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记得,但爸爸绝对有洁癖。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早晨夜晚,他似乎总在洗澡。除了洗澡,他还喜欢把我和琳达带去他的办公室。有一次,他处理完手头的工作,锁上了房门,放下百叶窗,然后点亮了一盏非常小的灯。他先脱下自己的衬衣和长裤,然后要求我们也这么做。他让我们躺在绿色的长沙发上,然后强奸了我们。他猥亵了我们,与自己心爱的儿子和女儿发生了性关系。妹妹死时(其妹一年前自杀),我意识到父亲虽然总在洗澡,但并不干净,我必须将发生的一切告诉大家。”

  这是丹麦导演托马斯·温特伯格的电影《家变》(Festen)中令人难忘的一幕,它对家庭秘密进行了贴切的定义:每个家庭成员都感受到,但从不为此进行交流,于是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家庭秘密还在家庭内部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紧张气氛,造成家庭和个人冲突,某些秘密甚至让几代人饱受折磨。

  几乎每个家庭都隐藏着秘密,无论大小,它们都会产生后果。精神分析学家吉尔伯特·莫莱认为,后果严重与否“不仅取决于秘密的严重程度,也取决于保守秘密的决心”。如果一家之主严令对某事保持沉默,交流将变得不可能。正因如此,家庭秘密承载着掩盖的过去和缺失的记忆,默默地主宰着很多人的命运。

  人们对耻辱避而不谈

  一位30多岁的男士因事业低迷来找家庭系统排列导师郑立峰做咨询。他说没有发生过重大事件,和父母的关系也很好,但是他看起来非常低落、孤僻和冷漠。在排列中发现,他认同了一位在他很小的时候得了精神病、不知缘由在野外死去的叔叔。原来,虽然父母从来不提此事,但是他们对家族精神病史的羞耻感以及悲伤、恐惧情绪却被孩子接收到了。

  “中国文化非常容易产生秘密的氛围。”精神分析师朱松说,“传统中国家庭的家长制模式里,父母更多是作为家长进行教育、指导,与孩子很难作真正的沟通。人们只想遗忘,不谈创伤,因为它会让大家不舒服。但是这些创伤如果不宣泄、整理,就会潜在地发挥作用。一件事越是不能说,越僵化,产生的影响越大。”

  朱松把重大家庭秘密分为两大类:“一是生的问题,即性的问题,比如乱伦、婚外情、性侵害等;二是死的问题,比如某个家庭成员的自杀及其他非正常死亡。”常见的家庭秘密还包括同性恋、堕胎、收养、精神病、家庭暴力、酗酒、吸毒、犯罪等。因为这些问题会“玷污”家庭的形象,令人感到耻辱,希望它们并不存在,所以一旦情况发生,人们往往都会守口如瓶。

  无法面对的创伤

  有些事情成为“不能说的秘密”,是因为当事人受到冲击太大,自己无法面对创伤,只能隐藏下来。家庭系统排列导师郑立峰有位女案主,对性没需求,有羞耻感,做爱时感觉身体僵硬,但自己并没有过性创伤。排列呈现出来的现象却是一个与妈妈有关的家庭秘密,受影响最大的是妈妈。她后来打电话给妈妈询问以前的事,妈妈很伤心,却不肯说。

  战争、灾难,每次重大社会创伤性事件,都可能制造出不能说的秘密。朱松发现:“当治疗做得很长很深之后,从七八十岁的到十几岁的来访者,几乎每个个案都会谈到自己或祖辈在文革中的造反或被批斗的经历。到最后,都有死亡的话题。”“汶川大地震之后两年,自杀事件仍很多。”

  郑立峰也观察到,“日本的社会问题很严重。日本的战争罪行非常大,却不承认、不认错,他们的下一代正在付出代价。日本人自杀率全世界最高,数年不踏出家门的‘隐蔽青年’有100万,有很多情绪问题。在日本做家排的人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些影响呈现出来。”

  秘密会代代相传

  麦琪深爱着拉尔夫神父,一个机会让她拥有了“从上帝那儿偷来的”和拉尔夫的孩子戴恩。麦琪决定保守这个秘密。可是戴恩从小就是个宗教迷,10岁第一次见到拉尔夫就崇拜他,18岁时就下决心要当教士。而麦琪的妈妈菲,也与一个不能与她结婚的著名政治家有个私生子弗兰克,也没有告诉家人孩子的真实身份。然而麦琪从小就隐约知道这个秘密,她的女儿朱丝婷也感觉到弟弟的身世特殊,并且,朱丝婷也爱上了一个政治家……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讲述了一个类似经历在几代人中重复上演的故事。

  这种秘密代代相传的现象不仅是文学想象,在现实生活中也大量存在。

  家庭系统排列的鼻祖海灵格在《一切如是》中这样解释这种现象:“有些人会把上一代的命运放到自己的生命里,无意中重演着上一代的命运。似乎存在着一种‘家族集体意识’,对所有家庭成员都产生作用。当任何一名家庭成员受到不公平对待时,整个家族在意识中便会要求平反或平衡。当上一代有不公平事件发生时,下一代就会遭受痛苦,目的是平衡整个家族的集体意识。这当中似乎有某种系统式的动力,导致事件重复出现。”

  在朱松看来,家庭秘密对我们的影响是通过焦虑来传递的。只要说出与秘密有关的一个词或一个名字,父母的表情和声调就会立刻发生变化。尽管孩子不清楚原因,但父母躲闪的话语、怪异的态度和不安的神情都会给孩子的潜意识打上烙印,告诉他们确实存在着秘密和痛苦,还是会将秘密传递下去。

  这种秘密产生的影响,甚至会进入我们的基因,一代代遗传下去。郑立峰告诉我们:“表观遗传学研究表明,心理创伤是可以遗传的。”

  “上一代经历生死离合创伤事件时引发的强烈情绪会成为身体记忆,写入基因记忆,在基因表面形成开关,可以遗传到下一代。下一代可以完全不知道这些事件,却会有创伤后压力情绪反应、梦境等。秘密的影响可以通过表观遗传传递四五代,甚至更长时间。”

  源于盲目的爱

  一直很乖的法国女孩朱丽从13岁起突然变得爱撒谎,偷家里的钱,经常旷课,还在外婆家偷偷地翻箱倒柜。妈妈克里斯蒂娜带着她去做了家庭治疗。克里斯蒂娜说:“朱丽声称自己是想帮外婆整理东西。于是我向她谈起了她的外公是一个‘打胎师’,虽然违法,但是帮了很多不愿生孩子又难以流产的女人。没想到朱丽听后大叫:‘他真是个好人,要不怎么会进监狱!’原来她在外婆那儿发现了我给狱中的父亲写的信。我非常难堪,顿时泪流满面。我从没向朱丽说过我父亲从中得到了丰厚的报酬,因为我觉得这种钱很脏。我也隐瞒了父亲因此蹲监狱的经历,因为我不希望朱丽崇拜的外公变成一个坏榜样。我以为这样做可以保护她,没想到女儿的不端行为居然与父亲蹲监狱的秘密有关。”

  家庭系统排列认为,人们潜意识地承接、复制祖辈的问题模式和命运,是在用共同受苦、共同负罪的方式,暗地里表达对家庭的忠诚。郑立峰说:“比如父母抑郁,子女也不允许自己快乐,做出很多自毁行为,不允许自己过好的生活,这就是‘共苦’——共同承担一种灾难、痛苦的命运。在家排中,有很多这样的个案。表面上他们说很想活得快乐、婚姻美满,但潜意识里和上一代共苦共难的心态还是把自己拖回到那种困难的情境里去。”

  孩子以为通过牺牲就可以治愈心爱的人,保护他们免于伤害,为他们赎罪,使他们逃离不幸。孩子的行为是爱,却是“盲目的爱”。《荆棘鸟》中朱丝婷、麦琪、菲这祖孙三代类似的命运中,也潜藏着这种盲目的爱。当朱丝婷决定中止自己在异乡的爱情和事业,回到老家,代替死去的弟弟永远陪伴孤独的母亲时,妈妈麦琪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她说:“在回家的事情上,你正在把你的生活像祭品一样献给我。我不需要它。……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有意思,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你这团火光依然在燃烧着。……你所要作出的不仅是一种不需要的牺牲,而且是一种无谓的牺牲。因此,留在你所归属的地方吧,作一个你的世界的好公民吧。”明智的母亲及时阻断了盲目的爱,使之成为“觉悟的爱”——一种流动的、健康的爱。

  面对真相,面向未来

  不能说的秘密一定会影响我们。那么,揭露秘密就能消除影响吗?心理治疗师说:不。秘密出来,它的负面影响的确会减小,但揭露秘密本身并不足以消除伤痛。郑立峰认为,关键不在于秘密讲不讲出来,而在于我们的态度——即我们如何看待这个秘密。“‘道’是永恒向前的。纠缠、聚焦于家庭秘密,不断重复惯有模式和行为,活在过去,是阻碍‘道’运转的行为。只要人们准备好选择走向未来,系统便会为自己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当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家庭秘密对自己的影响,了解到盲目的爱终究无法达成目的,也会明白,我们无须为家庭过去的痛苦负责,身为成年人,应将内心的全部资源用于建设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说,将命运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话剧《雷雨》/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

  一场悲剧。一个接一个的家庭秘密,导致剧中人物无法面对的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和道德困境。一向开明的周朴园的母亲逼迫周朴园与侍萍分手,其中有隐情;侍萍自杀,周朴园内疚与怀念影响着整个家庭,却不知侍萍被救的秘密,于是侍萍的女儿四凤的身世也成为秘密;周朴园/侍萍之子周萍与继母周繁漪的恋情是没有说的家庭秘密;但作为家长的周朴园感觉到了,为控制局面,他判定繁漪患了疯病而迫其服药以掩盖丑闻;小儿子周冲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隐隐知道父母之间存在着问题……秘密一层层叠加,越来越复杂,让每个人的身份变得不明不白,导致周萍和亲妹妹四凤的乱伦之恋,周冲也卷入其中。最终,繁漪将秘密揭露出来,四凤、周萍、周冲这三个孩子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而自杀,繁漪也真的疯了。

  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与《雷雨》的故事结构大体类似。

  《秘密》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菲利普·格兰伯尔的自传体小说。作为家中独子的他一直幻想有个英俊强壮的哥哥。在阁楼上发现的绒毛小狗,慢慢揭开了父母及整个家族的秘密。“15岁生日的第二天,我终于亲耳听到了我一直知道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男孩果真有一个哥哥,哥哥的妈妈却不是男孩的妈妈。因为一段爱与背叛,因为绝望,年幼的哥哥和他的妈妈被送进了奥斯威辛集中营……他终于慢慢厘清了事情的脉络,卸去了父母心头多年的枷锁,也走出了哥哥的阴影。作者在接受《心理月刊》采访时这样说:“在和自己的历史保持相当大的距离后,我才能把它说给别人听。这个秘密曾经让我不堪重负,如今变成了我的一种力量。”

  作者:[法]菲利普·格兰伯尔 译者:谈珩
  家族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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