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每个人的诊疗室

  我们为什么拍电影?其实自电影诞生的第一天起,它就和我们的心灵休戚相关。卢米埃尔兄弟的火车、园丁,看似无意识的镜头,可是充斥着值得探究的内心秘密。

  随着电影的发展,一派不以讲故事为单纯目标的电影大师们涌现出来,他们拍电影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内心困惑,展现自己对人类心灵的探究。

  这一点,在中国第五代导演陈凯歌、张艺谋早期的作品中尽显无疑。他们在自己的影片中,逐步表达出个人成长的欲望、挣扎与矛盾。

  随着当今新科技的日渐成熟与发展,拍电影早已不再是少数人的盛宴,一部DV在手,大量小成本或者纯个人化的影片诞生了。

  另一方面,人们走进漆黑的状如造梦空间的电影院是为什么?有种最简单而基本的说法,是为了催眠,我们愿意进入某个电影情景中,安抚自己的心灵。戛纳电影节60届时,就请来很多大导演拍了一部几分钟的短片,主题就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自己的电影”。这无疑为这个命题做出了最好的诠释。因为无论镜头是指向导演自己,还是偌大而空荡的影院里唯一一个默默垂泪的观众,电影都在叙说一个只跟自己内心有关的故事。从这种意义上来看,这很像心理诊疗室里心理医生与来访者的关系,心理医生帮助来访者走进自己内心的秘密花园。未知,神秘而惊喜,或悲伤,或顿悟,或开怀,而这都无关乎他人。

  演员蒋雯丽的导演处女作,就是讲述了一个隐藏自己内心深处多年的情结,她与姥爷的依依不舍,而这份纠结,时隔多年都无法释怀。在这里,我们放大了蒋雯丽在把纠结转化成影像过程中的挣扎、悲欣交集,这恰恰完美地印证了电影和心理治疗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心理专家李孟潮则向我们叙述了电影与精神分析无法割裂的关系。

  专访导演蒋雯丽

  我们天上见,生死告别

  《我们天上见》,蒋雯丽的导演处女作,讲述了上世纪70年代末,一个小女孩和她外祖父的故事。对蒋雯丽来说,导演这部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电影,就是重新经历成长的痛,完成一个真正的告别。

  采访/文:王珲  图片提供:《我们天上见》剧组

  见到蒋雯丽。作为导演的她,穿着非常随意,甚至过于随意了。一身朴素的暗调,紧口裤、高领毛衣,带来一份户外感。但是,在采访中,随着叙述的展开,她变得愈发有了光彩,兴奋、开心、活力四射,与08年采访作为演员的她感觉非常不同,就是一种从内而外的畅快。

  她曾说过,对童年、家乡的记忆全是灰蒙蒙的,很压抑,不快乐。但那不快乐里,还有种文学性,一份诗意,一份浓浓的和姥爷之间的亲情。我想,对于一个在老人身边长大的孩子,必然会有对生死造成的永恒离别的恐惧,会有一份难以愈结的忧伤。现在,她总算把内心中的这份忧伤彻底表达出来了。

  电影拍完,剧组一起放烟火庆贺的时候,她一个人躲起来嚎啕大哭了一场。她说,那仿佛是一场真正的告别,再次的告别,与心里郁结了多年的情结,与姥爷,与童年之间的。“我好想回到我的童年,但是我长大了,人总是会长大的。”

  ■ 《心理月刊》:上次做采访时,你就说要拍一部电影,现在真的做了,拿了奖,还要上映。我昨天看了后觉得这是非常个人化的片子,很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结,一定要拍出来。看到报道说,这是你唯一的一部导演作品,你不会再拍了。这句话也让我挺吃惊的。

  蒋雯丽:我先说为什么要拍吧。其实原来没想过要拍,因为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也就是我跟外公的故事。外公去世30年。其实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去世30周年,是外公当年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79年到09年。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力量。

  我对他的这种感情,这么多年一直挥之不去。每当自己遇到一些特别危险或者特别困难的(事情),最终顺利度过的时候,我觉得都是外公在天上保佑我。因为自己没有一个信仰,就觉得他就是。我们没有一个最基本的信仰,但是我们会祭祖,会信祖先。所以清明节对传统的中国是很重要的。考电影学院的时候,老师出了一个题目,说“你最难忘的一件事情”。我当时脑子里立刻就是最后一次见姥爷,很多老师都被感动了,而且我自己说的时候就有点如入无人之境。

  ■ 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情绪当中了?

  对,就觉得好像老师、考生都不存在了,好像姥爷躺在我面前,我在跟姥爷对话,那种感觉挺吓人的,但又特别奇妙。后来我特别希望能在自己的表演当中达到这种感觉,但是很少,基本上再没有过那种所谓“灵魂出窍”的感觉。

  ■ 你当时叙述的那一幕,是电影里面我们看到的最后一幕吗?

  不是。我换了另外一个方式来结尾的,我觉得这个结尾(电影结尾)比那个(现实)更好一点,因为那个太伤感。

  ■ 你在考电影学院时叙述的那一幕,是一个怎么样的场景?

  是在医院里。但电影里的姥爷并没有去医院,而实际上姥爷是在医院里。

  我去看他,他第二天就去世了。他完全就是(靠)输着氧气(维持生命),浑身都是管子,张着嘴巴,呼吸困难,嘴巴里面都涂着紫药水,肯定口腔都溃疡了。嗯,那个时候好像是要期末考试,大概有一个星期没去看他。我之前去的时候觉得他还挺好的。

  当时是晚上,因为有两个阿姨说好长时间没看了,去看看他。结果我一看到姥爷就傻了,他张着嘴巴,被捆在床上,为什么捆呢,因为他太难受了,他想把那些氧气都拔了,就不想活了,特可怜,一个90多岁的老人,张着嘴,眼睛浑浊了,完全黄了,没有光了。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我一看到他,就不自觉地跪在他床前,眼泪啪哒啪哒地滴。陪我一起来的阿姨说不要哭,眼泪掉在人的身上,他会去不了天上的。我就用手去擦他的手,这个过程有多长我忘了,反正时间好像是停止了,一直就是那种感觉,“姥爷怎么这样了呢?姥爷怎么这样了呢?”

  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学,阿姨就把我带走。走的时候,姥爷的手因为输着液,就这样放着,她们过来想握一下他,就说“大爷,我们走了,您多保重”,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是最后一个,我也握着他的手。结果我就突然感觉到我的手被姥爷一下握住了,而且是特别急地握住了,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就看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来。这是我最后看他的一面。当时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还是那样浑浊,但是他知道是我,我来看他了,而且也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他就一下把我抓住了。结果第二天他就走了。

  ■ 这一幕就永远留在你的心里了?

  这一幕在我第一次写剧本的时候,是结尾。写到这儿,我就一边写一边哭。但是后来给朋友看,他们觉得好像还没完,不应该是姥爷去世就结束了,对观众来说好像感情还没有抒发出来。所以我就把它又往后延伸了,加了给姥爷送葬时的一些情形。

  ■ 您觉得还是没有拍出来那种感觉?

  对。可能是记忆里太深的东西,而且是特别能打动你的,怎么拍都觉得表达不够。你现在看到的结尾是我们补拍的,觉得要用一种不那么实的,就是在过程当中人就走了,而不是那种很难受的,太直了,让一个小孩跪在那儿,跟整个影片的感觉有点不太吻合。

  ■ 但是为什么是2008年,在这样一个很巧合的时间?

  我总觉得不够,还想等阅历再丰富些,积累再丰富些,不要枉费了对外公的感情。这么珍贵的东西,轻易不敢碰的。

  大概在前几年我是从05年开始写的,04年那一年我休息了,因为03年拍了4部戏,累死了。

  在那一年就突然觉得好多小时候的事都在眼前,好多画面,一幅一幅的,当时我很激动,觉得完全可以拿起机器就拍,剧本都不需要写了。但是后来一想,人家怎么帮我准备呢?我就开始写剧本,大概写了20多稿,一遍一遍的,差不多花了3年的时间。每次写完,一合稿我都觉得“呀,好得不能再好了”,特激动。过上几天再看,不行,又要把它推翻。

  ■ 拍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吗?

  还是没有到我自己觉得最好的程度,其实这是无止境的,不过如果要再不拍的话,也许这个劲就过了,人有时候就是努着一股劲。

  ■ 记得上次采访你提到,死亡这件事情在你心里占了很重的比例,除了外公的去世,还有一个你曾讲到过的,就是目睹火化。这两幕在你记忆里都是特别深刻的。电影也选择在清明节放映。你想借此对死亡表达怎么样的心意?

  其实就像这部电影里说的一样,它是一个生命的传承。我的定义里姥爷就像是一棵大树,小孩像一棵小树。大树为小树遮风避雨,最后大树倒了,小树长大了。为什么中国把清明节放在春天的开始?我就是想赶着清明前后,因为清明前后每天都有雨,特别有南方的那种感觉。我现在(电影里)的雨全都是做的,因为我们是在秋天拍的,特别担心天天都是大晴天,但是还好,毕竟阴天多一点。

  ■ 小翠这个人物是真实的吗?

  不是。但是我生活中确实有一个邻居是这样的,一个姐姐,但是她没有去世,去世的是另外一个人。

  ■ 她去世的一幕对小时候的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但在电影里你给它的叙述还挺美的,这种情绪似乎已经有点不太一样了?

  还是有很大的冲击力,但可能是女性导演,什么事情都比较柔和化。但是在烧了以后,小女孩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了深渊,后来她就跟姥爷去探讨生和死的问题,这也是一种心理的恐惧。

  ■ 现在总算把它表达出来了。你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轻松吧,就是一种轻松。当然特别希望这部片子能发好,让大家能看到。现在这样的片子也的确是比较少。当时我创作这部电影有两个(初衷):一是对姥爷的这份感情,还有一个我是觉得,为什么我休息的那一年,小时候的好多东西都历历在目?

  我们的生活是富足了,但是大家心理上都有一种不满足感。 我不知道你看完这部电影有没有这种感觉,那个时候虽然处于很纷乱的时代,但是姥爷一家人,加上周围这些人,小城生活的人们还是有很多精神上的向往。

  梦,总是像电影一样,在一个屏幕上展演;这样,你才可以看到梦,回忆梦、思考梦。否则,梦就像阳关照进现实一般侵入你的白日生活。你就成了一个活在白日梦中的艺术家,或者一个或在白日梦中的精神病患者。这就是梦屏,它是人类精神结构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容器”。如果承载电影的银幕消失,影片也就无从展演;银幕提供了一个封闭的时空,一个承载物,影片投注入银幕就形成了电影,电影是一个“容器”或者“炼金炉”。它犹如镜像阶段中的母亲之脸或变形之三门柜哈哈镜,借助于它,我们可以进入一种混淆了自我与他人、真实与虚假的过渡性状态,在此状态中充分地唤起了各种心理认同机制。

  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自恋认同。此自恋认同是通过三个途径达成:第一,观众-机位认同。“观众”处于一个全知全能的主体位置,也就是摄影机-导演之位。这种全知全能感的一个例子就是观看恐怖片时的体验,“鬼来了。——我却不在那里。”观众-摄影机认同,是“上帝认同”的山寨版。现代人观看电影所获得的自恋感,是古代人通过修行中的观想获得的。这种全能感以“缺席”为前提。即银幕上出演着的故事必须是幻象。它们的“在场”是观众决定的。所谓“章子怡在时观众不在场,观众在时章子怡不在场”,观众因为知晓客体之缺席,而维系主体位置。

  作为观众,我们可以在影片中认同英雄,也认同于狗熊,认同于女人,也认同于男人,自由进出各种人物。如马克·韦尔内所言,“特别是在怀旧忆往的经验下,我会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个我曾经也是这样的片中人物,这个我以为我曾经就是这样的人物,这个我本来可能会变成这样的人物,这个我不再是这样的人物,这个可能我从来都不是、然而我很想在其中认出我自己的人物。它代表了过去的形象,代表了‘完美我’,亦即弗洛伊德所界定的,童年失去的自恋状态的替代物。”

  那么,为什么一个“银幕+影片”就可以激发起那么强烈的认同机制呢?这是因为,电影提供的是一种梦境,一种人工的白日梦。如克拉考尔所言:“电影是群众性的娱乐,因此,它必然要去迎合一般群众的愿望和梦想。由于绝大多数商业性影片是为群众消费而制作的,我们便有理由认为,银幕上的事件不知为什么总是和观众常有的某些梦想有点联系,这样也就引起了共鸣。

  梦,是人类精神生活最强大的力量和最深刻的活动。梦的功能,在于通过心之自由活动,以最纯真的态度,宣泄我们深切的情绪,满足我们深藏的欲望。电影和梦一样,首先,它会开始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中必然有一个欲望不能达成或一种情绪需要表达,然后在几个小时内,这种情绪-欲望被逐渐地铺陈、表达、展现,最后——灯光亮起,一切消失,就像水波自解、白云自散。故有导演认为:“电影是对梦境的不自觉的模仿,发明电影可能就是为了表达无意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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