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用身体滋养精神”
陈一冰,25岁,中国体操队队员,2006/2007年连续两届体操世锦赛摘得吊环项目金牌,2008年北京奥运会体操男团冠军和吊环冠军。
练体操的孩子都是伤痛里泡出来的。我还记得5岁刚进体操队时自己柔软的身体,没有伤疤,没有经历,那么单纯。空白的还有意志力、抗挫性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就像一个没有控制力的小人儿,等待成长。
但是,当时我根本想象不到,这个成长过程会这么艰辛,甚至让我发誓以后绝对不让我的孩子再练体操。这20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把自己安放在训练场里,过着只有饭堂、训练场、宿舍的日子,哪怕过年都没回过一趟家。那时候,我能讲讲话的对象,也只有自己的身体了。
20年来,我对身体最熟悉的感觉就是疼和累。天天伤,天天疼,伤得多了,身体就有了忍耐力。小时候破个口子、擦伤点皮,都会觉得是个事儿;如今处处伤疤,关节劳损,哪怕伤筋动骨,都习以为常。
我是在训练中渐渐学会和自己身体对话的。我发现,身体就像个小孩,是有记忆,会思考的。不仅是对疼痛有记忆,更重要的是,身体还会记得它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肢体的弯曲延展,动作的自然连接……都会记录到每一寸肌肉中。有时候一段时间不练习,感觉到肢体变得有些机械,但只要恢复训练,它又能马上回到之前训练的状态中去,根本不需要努力回忆。这种感觉就好像会骑自行车的人,哪怕几十年不骑,再骑的时候,身体就会自动上路,迅速找到感觉。现在,我对身体的熟悉度已经到了前一天晚上吃了什么,就知道第二天体重会增加多少——哪怕半斤——准确率99%。
当然,仅有对身体的熟悉是不足以支撑我获得这些成绩的。其实,我一直在用身体滋养精神。身体是有它的极限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保护身体的同时,努力突破自己的“极限”。当身体到了“极限”,之后就是精神的事了。
我们平时的训练几乎天天都会制造身体的极限状态。小的时候,每次到了极限我都哭,因为会听到身体在说:“我很累很累,到极限了,不行了。”这就像是橙色警报,上面还有红色警报。我相信身体自己的判断。每个身体都蕴藏了一定潜能,就像海绵里的水一样,挤挤就总是能出来一点儿,再出来一点儿。要调动出这些能量,靠的就是突破极限的意志力。这说起来简单,真到了极限,突破并不容易。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就多做一个”。于是逼着自己再多做一个俯卧撑,多做一个跳跃,多跑一圈……这多出来的一个,也就是极限之后调动出的潜力,还有意志力。这所有的一切都必须靠科学的平衡,否则过度使用自己的身体,会适得其反,潜力挖不出来不说,反而让自己受伤影响训练。
当身体和潜能以及成熟的精神状态成为搭档,就成为我们取得好成绩的关键。
北京奥运会那会儿,像每个运动员一样,我的压力也特别大。比赛前,爸爸妈妈来看我,也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帮我。我就对他们说:“你们什么都不用说。”那个时候,压力真的只能靠自己来化解。我感谢我的身体和伴随身体不断长大的意志力,它们全面交融到一起,每天的训练已经内化为我身体的本能,而我的意志力和控制力让我全神贯注。我努力让它控制自己的心理状态,不要被压力压得变形,而是将压力转化为全神贯注的状态,带着身体一起走上赛场。
我不是个有天赋的体操运动员,所以才会被大家说成“大器晚成”。而我又有一种胜利的感觉,那是一种来自身体的信号:张弛有度,柔中带刚。
“身体是唯一陪伴我们一生的。我们难以避免对它的消耗,但是必须要找到最平衡的方式跟它相处”
陈,1983年生于台湾,戏剧艺术研究生在读,毕业作品肢体局部《布蕾私特》,讲述自己与失去的乳房的故事,2009年3月底在台北公演,反响巨大。
如果不是那张乳腺检查诊断单,我可能还像24岁时那样,青春如玫瑰般绽放,时光似乎挥霍不尽。2007年9月起,左乳一颗直径5厘米的小肿瘤成了我人生里挥之不去的阴霾。结果一出来,容不得我多想,切除手术、重建乳房在短短10天内一一发生。麻药褪去后,我从血肉模糊的噩梦中醒来,低下头看见另一个永生难忘的噩梦——我的身体像一盘被一个任性的小孩弄乱了的食物,像一张可怕的脸……
切除及重建手术后,我很长时间都无法正常走路和睡觉,生活上的一切事情都需要依赖家人打理。接踵而来的化疗副作用,让我的一头乌黑长发统统掉光。乳房因重建失败不断流失脂肪,我只好每天用纱布去那些脂肪,然后丢掉。
看着自己的胸部在一天天萎缩下去,心里的沮丧无法描述。我问妈妈:“我以后该怎么办?”她背着我偷偷哭了。这让我很伤心。要知道,妈妈一直是我心目中最美好的女性典范。她5岁得了小儿麻痹症双腿萎缩,但是她从来没哭过,还独自带大了我们3个女儿。因为她,我才发誓,无论遭遇什么事,都不能放弃,不能倒下。
乳房重建失败后,我的腹部留下一道蜈蚣般的红色伤疤,左胸凹陷。身体的残缺却让我对生命的得失圆缺,有了更深刻的体悟。这场大病仿佛梦一场,清醒后我将镜头转向自己,我觉得这个身体受到这般待遇,她已经不是只属于我的私产,她有资格被看见、被关心。我拍了一部纪录短片《Be Beautiful》,纪录我病后的生活,传达我对身体缺陷的焦虑与希望克服缺陷的心情。这部短片入围台湾女性影展的自拍单元,放映后许多人表示想更多地了解我生病过程中的内在情绪。情绪有时并非文字和影像能够完全表达,它总是和身体同在,所以我开始尝试将自己接受乳癌治疗的过程,转化为肢体表演,于是有了我的肢体剧《布蕾私特》。我想,就算没有得到幸福与性的能力,这样的身体,至少还有说故事的能力。
舞蹈剧场大师皮娜·鲍什(Pina Bausch)有两句名言:“我悲伤,所以我舞蹈”、“我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而不是如何动。”我不敢把自己做《布蕾私特》的理念与她相提并论,毕竟我的身体未曾受过系统的训练,但我真的是因悲伤而动,因绝望而动,因恐惧、因孤单、因愤怒、因向往、因害怕不能动而动……当你的动机够强,身体自然能够带领你找到如何而动的方法。
肢体表演本身,需要大量的肢体运用。如同预想中的状况一样,我的身体状况成为最大的问题,排练时已能明显感觉到体力的缺失,术后身体也有许多限制,所以身体的疼痛感尤为明显。我只能从中找到最合适的处理方式,善待自己的身体。
我以前更重视身体的外观是否符合社会大众期待的美感,也常常把它当作是一种工具。生病之后,我才真正重视去倾听身体自己的声音。身体是有声音的,疼痛就是一种。身体是唯一会陪伴我们一生的,我们难以避免对它的消耗,但是必须要找到最平衡的方式跟它相处。
负面的情绪,会使身体失去平衡产生疾病;失衡的身体,会带来心理的焦虑。目前我正努力使自己脱离这些焦虑与失衡。这次创作,让我重新检视自己的整个心路历程,似乎也释怀许多。能够坦然自在地与自己相处,身体所表现出的与内心所想没有冲突,才是理想的状态。
“你要先相信这种可能性,然后身体的想象力才会得到拓展”
刘晓烨,生于1970年代,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教师,在话剧《两只狗的生活意见》里,他表演的狗弟弟旺财以丰富而逼真的身体动作,令许多观众拍手叫绝。
我小的时候不会爬树,看到别的孩子都能上树,就觉得挺难过。后来上了戏剧学院,就喜欢用传统戏曲里的方式来训练自己。一个演员除了戏剧知识与表演经验外,最重要的就是掌握自己的身体,调动起身体里的每一分能量,让这些能量在表演过程中绽放光彩。
《两只狗的生活意见》是没有剧本的,是一种即兴的、立体式的创作形式,全靠演员的临场发挥。戏里面摔、滚、跑、跳等动作的幅度非常大,情绪也同样需要借由形体来传达,是很挑战身体极限的一出戏,也是我所追求的表演方式。比起语言,形体表达在戏剧表演中显得更直接,更有力!梅兰芳早说了,一个手势就把所有内容都解决了。
我们表演的时候,舞台上也没什么道具,往往是我们在台上边走边想边侃边演,调动整个身体去“比画着”表达内心。一个好演员,除了对自己的身体和语言有好的控制力外,还需要有充分的想象力。比如我们表演课上训练身体的想象力时有个练习,你要用能想到的最别扭的方式去拿一个东西,有人就提出用手背去拿——这就很荒诞,很有趣了——手背怎么拿东西呢?你就得找到一个合理的能够自圆其说的表演方式。其实身体和物品之间是可以产生奇异的关联的。你要先相信这种可能性,然后身体的想象力才会得到拓展。
我觉得身心总是相连的,舞蹈和戏剧表演都要“走心”,是有感而发,然后才通过形体呈现出来。
《两只狗》为什么这么红?靠的就是演员的身体语言和内心真诚。真诚是最根本的,惟有如此,外在形体的表演才会触动观众。这就是身体可以带给我们的快乐。
“我倾听身体传递给我的信号,接受它们,因为它们是最真实直接的”
许评修,生于1960年代,1980年代末定居德国,练习、教授太极拳,并将太极糅合进按摩手法,开创自己的美容按摩工作室。2001年回国,学习哲学和电影。现为独立影像工作者。
太极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
曾经,我的生活符合身边所有人对幸福的设想——同济大学德语系毕业后,嫁给一个德国男人定居国外,相夫教子做专职主妇。然而时间过去,我的婚姻亦陷入某种困境——我和丈夫出现的问题越来越多,交流却越来越少。疲惫不堪的身体在提醒我应该离开,然而失去家的恐惧却令我无法下定决心。也许是为了逃避这些问题,我开始跟一个老朋友练习太极拳。
太极拳首先要求练拳者心神合一、心态稳定,而我总是思绪纷杂无法静心,于是动作就会过快。几个月以后,身体慢慢有了感觉,每个细胞仿佛都在承受重量,要将整个世界抬起来。我越打越慢,像是在运动中追求一种静止。练得越久,越能感觉到体内的气场流动,越觉得每个动作都是无穷无尽,轻松自然。那种气血流畅、天人合一的感觉让人的身心都愉悦起来。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不再心浮气躁,对事物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能更忠实地倾听内心的声音,并且愿意放下执念,顺应自然。
我离了婚,很快又有了新的爱情。重获自由以及重新体验到爱的感觉令我觉得犹如新生,那种心扉洞开、浑身舒畅、如沐春风的感觉,是非常美好的——这是身体传递给我的信号。我倾听这些信号,接受它们,因为它们是最真实直接的。
几年前,我带着女儿回国,开始拍摄自己的独立纪录片。我发现,我的拍片风格也受到太极的影响——只是呈现某种“无中心”的状态,只是在场,只是记录日常状态下的某些情绪。太极令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拍纪录片则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而两者的关键,都是如何观察,如何感受,如何倾听内心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