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池,首都医科大学心理学教研室主任,中央电视台《心理访谈》栏目特约专家。
■ 《心理月刊》:我们的自信心是怎样建立起来的?
杨凤池:这和我们生命早期的情况有关。出生以后,如果你的监护人对你的关怀和照顾无微不至,始终跟你保持稳定的关系,比如mother-baby connection(母亲/婴儿的连接)很紧密、亲切、温暖、稳定,你就容易建立起自信。因为孩子的自信是通过同妈妈的稳定关系建立起来的。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界时都充满恐慌和焦虑,因为我们不知道离开母亲能不能生存。但是当妈妈的乳头重新放回到我们嘴里,我们通过吸吮母亲的乳头,吃到乳汁,获得生命的营养,同时又能够和妈妈紧密接触的时候,我们的安全感就建立起来了。我们就相信这个世界是可靠、可信的;是有爱给我的,我是好的,这个世界和妈妈是爱我的。最初的自信是由别人的爱建立起来的。稳定、亲密、牢固的爱让我们产生自信,长大以后投射到外部世界。我们自己就喜欢自己,所以我们相信其他人也会喜欢我们。
■ 长大以后是生命的哪个时期?
大约在3~7岁的时候,上了幼儿园,跟其他小朋友打交道,有互动的时候就可以表现出来。比如,我们在幼儿园经常看到一些小孩,他们的玩具被别人抢走了,他们只会在一旁哭,这就是没有自信的小孩,他们早期和妈妈没有好的关系。妈妈可能随时剥夺、抛弃他/她,他/她只有躲在一旁哭。但我们也看到另外一些小孩,别人拿走他们的玩具,他们会理直气壮地要回来,或者看到别人需要他/她的玩具,会说:我们俩一起玩吧。分享,是有自信的孩子的特点。哭的孩子觉得我是懦弱的,不好的,我应该被剥夺,被欺负。不是抢别人东西的小孩有自信,那是自我中心,自我中心和自信不是同义词。自信是我相信自己也相信别人,能够在跟别人平衡的关系里找到好感觉。不恰当的爱,也就是溺爱,造成的是自我中心。而缺乏爱的孩子就自卑,就缺乏自信。比较平衡的孩子是知道分享。
■ 小时候收获的自信,也许会在长大以后被破坏掉……
小时候收获的自信,长大后不容易被破坏掉。在早年的依恋关系中解决了这个问题,你有基本的自信,不管以后生活当中遇到什么样重大的事件和打击,你的自信可能只会部分地或暂时地受影响,但不会长久。承受不住重大打击,可能就是早年基本的自信和好的关系没有建立起来。比如失恋属于重大打击,你正准备往这个人身上投注情感,或已经投注了相当长时间,突然这个连接被打断了。失恋的人很多,几乎谈过恋爱的人都有失恋的经历,而为失恋走极端的人很少,那就是说大多数人有基本的自信,可以从失恋中出来,情绪低谷只不过是短暂的一个时刻。即便在情绪低谷时,也只是部分地否认自我,而不是全部:或许是因为我学历不够,长得不好看,甚至可以归因为对方的认识能力不行—没有慧眼不识我这真金。这样,人很容易就走出来了。什么人走不出来?是那种认定“我这辈子真正的爱情就这一次了,我也只有可能获得这一次,没有爱情的生活就没有意义”的人。
■ 既然自信已由早年的处境决定,是不是长大以后我们就只能束手无策了……
这是误区。人们以为,一个人童年的创伤怎么可能由成年以后的心理治疗来解决?假如这个小孩1岁的时候在脸上磕了一下,留下一个疤,到了成年就没办法整容吗?是可以修补的。
精神上的事件也是如此。我们不是要求他/她退回到2~3岁,而是尽管他/她长了30年,但28年来,在情感方面还是处于2岁孩子的状态。我以2岁孩子监护人的状态跟他/她互动,给他/她需要的那些亲密、稳固的联结,爱和信任,他/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心理治疗师就补足了他/她精神上的这块空缺。这种补足和互动就是带着他/她从2岁情感缺失的地方起步来成长。或许可以称为精神上的美容,比身体美容有更深刻的意义。
另外,自信心不是一个绝对值,而是一个连续的量,有的人自信心很强,我们说他/她是10分,一般6~7分的自信,看上去就挺好。很多人可能低于6分,我觉得在3~6分这个范围里的人完全可以通过调节现实关系,投身火热生活,主动磨炼自己来提高自信。得分特别低的人,可能跟早年有关系;特别自信满满的人,到了别人无法接受的程度,也可能有早年的问题。这两者都需要心理治疗,中间段的人经过心理辅导或咨询就可以了。
■ 这次汶川大地震后,有一种观点认为,我们能否在重要关头表现出坚强,也同生命早期我们获得的爱有关。您怎么看?
这和早年经历没什么关系。地震后的坚强是怎么来的?地震发生之初,人会受到一种严重的心理创伤,这种强刺激作用在人身上,人会出现一种无反应状态,即休克期(choc)。这么大的事情过来,我们很震惊,在三五天、一周之内,处于一种无法面对的状态。有越来越多的报告说,原来坚强的人现在不坚强了,这并不能说明这个人本质变了,而是原来的坚强是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现在的软弱是在心理的另一个时期。我们不能随便命名勇敢和坚强。有些人为了逃生,用刀砍断自己的腿,这都不是坚强与否的问题。因为人在求生愿望特别强烈的时候,处于重大创伤状态下,应激反应会让人的痛觉几乎降到零。应激反应和疼痛敏感之间有一个反比的关系。应激反应越强,疼痛的感觉越低。
坚强也是人的个性的一部分,有些人就是比另外一些人坚强。一个不太坚强的人在工作和生活中反复锤打磨炼自己,可以变得坚强。但是在遭受巨大精神创伤,在严重应激反应下表现出的那种坚强,跟我们一般锻炼出来的坚强是不一样的。这不能单纯用坚强来解释,而要看作是应激反应。
■ 面对重大的自然灾难,我们感到恐惧,感叹生命的脆弱。
这是因为,当一个人,不管是多么高大的英雄,跟整个世界、地球、宇宙比较的时候,他/她都是渺小的。
每个人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就来自内心里的这种渺小。因为你再高大,你在这个世界里也是微不足道的一员,所以我们的恐惧,或原始的自卑就产生于此。再有自信的人,这种深层的自卑都是存在的,没人可以避免。有这种自卑和恐惧,很正常。因为现实就是如此,比起自然界,我们很渺小。关键是这种恐惧和自卑不要影响我们的社会适应。如果影响了就是不正常的。
我们的恐惧,也是因为想到了死亡。其实,死亡对人有特别积极的意义。这次大地震,我们那么近距离地感受死亡,人们的生活态度发生了好多变化,朝向积极、真实、享受生活和热爱生活的变化。如果我们不恐惧死亡,人类的生活质量就会大幅度降低,放任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当我们清醒意识到人生是有限的,我们才要抓紧现在的机会,过好现在的生活,让我们的人生放出光彩。
■ 我们内心是不是要有一些坚定的信念,才能临危不惧?
正面的信念可以让我们的工作有效率,情绪比较舒缓,增加我们的力量。我们可以自己树立人生信念。比如,我们给自己一个朴素的信念:“我是一个好人,我经常做好事,厄运不会降到我身上。”这样,在处理一些重大事情的时候,能够比较稳定不慌张。
从心理学家的眼光来看,如果你做了一件好事,可能当时没有任何回报,比如一个老太太,衣衫褴褛,上不了台阶,过不了马路,你搀着她过了马路。老太太感激地点点头,继续走她的路,你继续走你的路。表面上看你没有任何回报,老太太感激的目光也不足挂齿,但这在你做好事的人心里会形成强大的良性心理暗示:我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扶危济困,扶老携幼,但是我不图回报,因为我明知道人家回报不了我什么,我是一个道德上可以自我肯定的人。当你遇到人生危难时,你是镇定的。
这里面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最近我专门介绍了中国本土化的心理治疗。中国文化强调的好多伦常,比如对老、幼怎样,对君、臣又应该怎样,尽管可以说是糟粕,我们批判了很多年,但这些东西在人的精神世界深处还保存着。吻合上这些,人心里就坦荡了。
■ 灾难的积极意义也许在于,我们相信爱在人间……
而且这种爱必须超越自己的血缘、亲情、爱情、友情的范围。如果局限在这几种常见的感情里,支持的力量可能就不够。有的家庭整个就没了,要纯粹在血缘关系里寻找支持,就无法找到。所以当大的灾难到来时,可能民族、族群,同一种文化中成员之间的相互支持和情感联结就更紧密了,这也有效地降低了灾害对我们造成的创伤感觉。
爱的传递会创造奇迹。我在救援部队做心理辅导的时候发现,战士们对灾区群众的那种爱,是具有广泛意义的、超越人间一般感情的爱。
我看到一个战士有很强的内疚感,因为当初他们几个战友到了某片废墟的时候,用生命探测仪探测到两个生命信号。他们的人力物力只能救一个,当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A救出来后,再到B那里去时,生命信号没有了。为此他就特别内疚和自责。他让我很受感动,当然也为逝去的生命遗憾,因为这个战士和那个生命信号之间不存在任何的亲情、爱情、友情,更不要提血缘关系,但是战士把这种爱,博大的爱,投给那个生命信号,他甚至不知道那个生命信号发出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但他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和爱,仍然会让自己久久不能释怀。所以我想,如果我们每一个人,在有生之年,活着的时候,能够恰当地传递和表达爱,我们的生活可能会很不一样。
适度的自恋就是自信
自信、自恋和自我中心都不是一回事。自我中心的人是被很多人捧着,他/她本人的愿望、意志是最重要的,其他人都不重要。他/她能够让一些人围在自己周围,为自己服务,能够建立关系,但关系要以他/她为主导,别人的一切都应当归他/她调遣,达不到这个目的,便很沮丧。而太多的自信,认为自己是最棒的,无所不能,谁都比不上自己,也可能就是自恋的同义词。自恋型人格障碍是怎么发展的?周围没有人宠他/她,必须自己宠自己,由此发展起来一种特点,他/她跟谁都没有关系。这样的人也很痛苦,因为他/她没有办法建立有效的关系,只有把光彩照人的一面呈现给人才能生活,不能光彩照人时就极其痛苦,光彩照人时也痛苦,因为他/她没有朋友,没有交流。不过,轻微的自恋与自信之间是可以有过渡状态的。适度的自恋就是自信。
我们的思维决定行动,态度决定一切
于丹用自己爬泰山的经历来阐释儒家和道家的区别:儒家给我们一方坚实大地,道家给我们一片自在天空。人在其中,是以心灵无疆。儒家教我们承担责任,而道家让我们举重若轻。
于丹,著名学者,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
“我在盖一座教堂”
人很奇怪,我们是思维决定行动,也就是态度决定一切。我们在这个社会上每天做的事情大体相同,但对这些事情的解释各不相同。
我曾经看过15世纪一个宗教改革家写的一本书,在这本书中他讲了自己青年时代的一个小故事,而这个故事改变了他的一生——
有一天,他路过一个烈日炎炎下巨大的工地,所有人都在汗流浃背地搬砖。
他去问第一个人说,你在干什么呢?
那个人特别没好气地告诉他,你看不见啊,我这不是服苦役—搬砖吗?他又把这个问题去问第二个人。这个人的态度比第一个人要平和很多,他先把手里的砖码齐,看了看说,我在砌堵墙啊。后来他又去问第三个人。这个人脸上一直有一种祥和的光彩。这第三个人把手里的砖放下,抬头擦了一把汗,很骄傲地跟他说,你是在问我吗?我在盖一座教堂啊。
这3个人做的事情是一模一样的,但是他们给出来的解读却是3个层次——
第一种人的态度,我称为悲观主义的态度。他可以把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看作是生活强加的苦役,他关注的是当下的辛苦,当然这也是确实存在的。
第二种人的态度,我称为职业主义的态度。他知道自己在砌一堵墙,这堵墙是一个局部成品,他知道要对得起每天的岗位,要对得起他的薪水、职务和职称,所以他的态度不低于职业化的底线。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器”的境界,作为一个容器的存在他合格了。但是他没有更高的追求。
而第三种人的态度,我称为理想主义的态度。也就是说,他看到眼前的每一块砖,每一滴汗,都知道这是在通往一座圣殿和教堂。他知道,他的每一步路都是有价值的,他的付出一定会得到最终的成全。此时,他所做的事情绝不仅仅作为一个器皿,而是关系到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梦想,关系到我们最终能不能建起一座教堂。而同时,因为有了这个教堂梦想的笼罩,也成就了这样一个超出平凡的个体。(选自《于丹论语心得》)
不要怕
可以说,整个的外在世界就是人生最好的老师。只有你自己浸淫其中,真正去感知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在这一花一叶上有所彻悟,那么我们就洞悉了万物之理。
有一个寓言,说的是一位老酋长,对他部落里的年轻人说:“你们去远行吧,闯荡你的一生。这一生我只要给你6个字就够了。我先给你们每个人一张纸条,写着前3个字,你们到世界上历练,等到你们建功立业以后,回来找我取后3个字。”
这些年轻人拿着一个小小的纸条走向天地四海。他们经历各自的荣辱磨难,在每一个时刻他们会看到纸条上的这3个字,简简单单地写着:“不要怕。”人只要“不要怕”,任何磨难都能闯过去。
等到他们人过中年,已经穿越太多太多错失的机遇,或者跨越太多太多坎坷的时候,他们带着或是风霜,或是荣耀,回来找老酋长要后3个字。他们看到的是:“不要悔。”
人的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要悔。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无所畏惧,也无所懊悔。其实人生无非是尽心尽力,如此而已。西方的哲言,东方的至理,天地大道合于此理。(选自《于丹庄子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