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两年,中国大众文化传媒工业中的男性形象经历了一次两极震荡,从“快男”的双性化后现代男性形象流行,到《集结号》、《士兵突击》等作品中凸显出的传统男性形象(“战士”、“勇士”)的回归,似乎都在向时代宣告——男性身份认同风雨飘零的年代来临了。
传统男人是怎样被创造的
简单地说,“男人”不是天生的,而是社会创造出来的——“男人”是一种社会产品。
社会除了组织物质产出外,还进行精神产出,而精神产出的最重要产品就是“身份认同”。每个人都有无数的身份认同,就像衣服一样。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性别身份认同和职业身份认同。“男人”、“女人”就是“性别身份认同”这家工厂出产的两大主打产品。
当人们哀叹传统男人形象——“硬汉”——丧失的时候,其实是在抱怨“硬汉”这种产品成了稀缺资源。在讨论“硬汉”何以越来越少、以至于只能在银幕上缅怀的时候,我们首先要知道“硬汉”是如何进入人类社会精神生产线的。
在物质生产相对贫乏的前工业社会,灾害、战乱以及低下的生产力要求必须产生一批刚强、勇猛、不怕痛苦、不怕牺牲,能够很快把各种情绪一下子抹去、保护弱者的“硬汉”。
这个艰巨任务放到了长着阴茎、没有月经和分娩期的人身上——他们被赋予“男人”称号,这称号就像1980年代的户口本一样,和荣誉、自尊以及特权直接挂钩。
前工业社会的经济、文化、政治和宗教,都是围绕男人来进行的。它们弘扬“男人”的价值,创造出一个典型的理想人类的形象(硬汉),然后让男人去卖命工作、流血牺牲。
让别人卖命要给好处。好处就是荣誉和权力,其中一项是对女人的支配权。后来女人翻身农奴把歌唱,称这种社会为“男权社会”,控诉其罪恶,控诉中情绪失控找不到人,就把气撒到男人头上。吵架、离婚和经典女权主义就是这么产生的。
所以传统的男人,不管叫硬汉也好,侠客也好,战士绅士勇士也好,圣人君子大丈夫也好,其角色和功能都是一致的——出钱出力出血,就是不能掉眼泪。
男人唯一允许有的情绪是愤怒。还是因为这种情绪对保家卫国有用,所以保留下来。
所有男人都必须如此,从小他爸妈、他们家保姆都这么教育他,长大后他老师他同学他哥儿们他女朋友也这么鼓励他,眼看着老了他老婆他子女他学生也这样要求他。
到他死了,他就可以瞑目了——“这辈子还是负起了作为男人的责任,为子孙留下了一些东西”。
人们也给他一个好评,一个称赞,立一个碑:“这个人是一个( )!(男人、圣人、君子、大丈夫、硬汉、侠客、战士、绅士、勇士……)反正括号里面找个词填上去就是男人的贞节牌坊了。
根据进化论的原理,长此以往,必然只有那些特别“man”的男人的基因才能够留下来。
传统男人在后工业化时代滞销
但是,近几百年来人类社会发生了重大变化。“男人”这个产品在进入工业化社会尤其是后工业化社会以后,开始严重滞销。
因为当代生产力产能结构性过剩,现在这个社会需要的是“消费者”。
什么是理想的消费者呢?不要太理智、太能吃苦耐劳、太独立、太热爱工作而不享受生活;要经常焦虑、经常有购物和吃喝的冲动、经常依赖别人、经常注重仪表、经常只买贵的不买好的。
如果从传统角度来看,“消费者”这种身份认同,就是一个“婴儿化”的人。因为消费者不断消费,不断产生欲望而无法控制欲望。
而在传统社会中,一个成年人、一个男人的特征是能够忍耐痛苦和控制欲望,就像《集结号》里面的战士一样。
男性传统已经成为历史遗迹,传统男人面临的问题是:他们是不适应这个社会的,是要被消费社会的洪流淘汰的。
传统男性的反攻倒算与文化工业的“反革命”力比多
大众媒体首先预设“婴儿化”的消费者的存在,然后以批量生产的方式生产大量简单重复、无须反思和回味的文化产品对受众“洗脑”。在长期的投射性认同后,终于产生了一批批头脑简单、意志消沉、没有人生方向、只知道消费不想再“动脑筋”的“现代人”。
虽有大众媒体的帮忙,现代社会的“造人生产线”还没有全线转换过来,在家庭、宗教、以及最重要的集体无意识(基因)层面上,仍然是传统“造人”机制在运作。
这是传统男性形象仍会定期回归人们精神生活的根本原因,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言的“被压抑之物的回归”,或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中原型的投射,就像你下决心不再想他/她不等于他/她的音容笑貌不会再出现于你的脑海梦境一样。
凸显传统男性的影片之所以盛行正好说明对这种特质的缅怀和哀悼。这从侧面说明了现代文化生产机制中的乳母化以及现代人身份认同的婴儿化特性。
乳母化是指目前的文化生产机制中,首先预设了一个饥饿的、追求即刻满足的、婴儿般的“消费者”存在,并且以对这个婴儿进行永不停歇的喂养为己任。
而婴儿化则是指“现代人”被钉死于永恒幼稚成长、无法摆脱依赖的十字架上,这是吸毒和网络依赖等成瘾性疾病的社会温床。
男性身份的没落出现在工业化社会的初期,而到了后工业化社会,这种没落只会加速运行。
当代,作为男人,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感的获得途径只有一条——不断赚钱来满足婴儿化的消费欲望。这和传统社会的不同之处在于,传统社会中男人的价值感几乎演变成“天赋价值”一样的神话。
问题是,赚钱这种事情并不一定只有男人才可以做;赚钱的能力也不会保持不变,这就意味着“他”,作为一个人的价值是不稳定的;他,作为一个“男”人,价值究竟在何方?为什么?
套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说,男性在身体和心理上,在家庭和社会上遭受了多重压迫和多重剥削。而白领们打趣说,男人就像驴子一样干活。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男性身份认同的罢工、怠懈、缅怀或自我更新,这形成了同性恋的流行、酗酒不负责任的父亲、离婚率和单身率的增加,中性化男性形象的出现等等社会现象。
其实这种时代背景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 你是不是不了解为什么男人总是沉默不语?
● 为什么他们在对生活的自我理解里变得更加孤独的同时还考虑着要不要活在当下赚到100万元?
● 为什么总想去远方可是到了远方马上又觉得没劲?
● 为什么每天拼命工作可又发现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卖命?
● 为什么好像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同时又总觉得什么都没做?
● 为什么总在追求这个学习那个,可仍然觉得心底缺乏一股力量?
● 为什么有车有房有钱有女人有地位有孩子,仍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 为什么总是想要这个想要那个,又发觉原来可以什么都不要?
……
有人吹响革命号角吗?
如果我们的问题是:“为什么突然之间《集结号》、《士兵突击》这类电影电视剧大行其道,我们追捧这些作品的无意识是什么?”
那么答案必然是亘古不变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愿意给人打长工不要奖金连个奖章都没有?
对传统男性角色的缅怀代表了一条男性身份认同的退行路线和保守路线。它在文化领域的表现除上述影视作品外,还包括1980年代以崔健为代表的摇滚乐和西北风的兴起,《读书》等杂志的深度阅读以及对足球和暴力片的迷恋。另外一条与之对立的路线是激进投降主义路线——这意味着男性自身的异化和女性-婴儿化,所有时尚男性杂志都是这种路线的代表。
在面对“乳母-婴儿”这样的造人体制时,一个人要么选择加入要么选择远离。
一旦加入的话,要么变成这台机器的“乳母端”的电池,强迫性拼命工作直到过劳死;要么变成婴儿一样贪婪而空虚的消费者。更多情况是在这两端游荡,其命运的隐喻就是《黑客帝国》里的那些机器子宫中的成人胎儿。
但是一旦你选择远离这台造人机的话,你就不是“人”,就脱离了消费社会的价值体系,其必然结果就是抑郁障碍的发作。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一旦成名有了商业价值马上就出现抑郁症状的原因。
一般意义上的以解决症状为主导的心理治疗,尤其是焦点治疗,就是这台造人机的一个投降主义的回收通道。所以抑郁者十有八九还是要回到造人机里面去的。
那些漏网之鱼就走入传统信仰体系,如禅宗、佛教和共产主义。但是“乳母-婴儿”牌造人机不仅广泛存在于社会各个层面的运作机制中,更主要的是,它现在已经存在于人们的无意识中。无论到哪里,它都会开始自动运作。
《父性——历史、心理与文化的视野》
父性正在消失吗?当前父性的危机可以用它的历史来解释吗?作为荣格心理分析学派、国际心理分析学会的会长,作者用小说般的妙笔,提供了一种我们认识男性、以及加诸在男性身上“父亲角色”的有趣视角。
作者:[意] 鲁伊基·肇嘉
译者:张敏等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6年7月
定价: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