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见证的过程异常困难,即使我们想寻找的是已经卸下重负、面对生活的个案。我们求助过心理咨询师,但心理咨询师对来访者的信息是绝对保密的;一些曾深受折磨的受访者愿意向我们的邮箱倾诉自己的故事,但前提是不见面,也不能将故事登在杂志上,因为觉得“熟悉我的人一定会看出来是我”。也许,就像叙事疗法大师吴熙琄老师所说,一方面,中国人有保存秘密的传统,“家丑不能外扬”的文化影响依旧在;另外,一些事情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说出它会让我们感到羞耻、痛苦和危险。只有外部的环境是真诚和安全的,秘密才可能有流动的空间。而让秘密流动起来的条件,现在并不成熟。
这个过程同时也是有趣的:那些帮我们寻找见证的人发现,原来自己的家里也有“天大的秘密”,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把它放在内心的最深处,“居然忘了”,“没准儿是选择性失忆”;有的家庭,甚至存在着不止一个秘密!继续追问,有的人觉得“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也有的人“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说:“真讨厌,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忘掉。”觉察秘密带给自己的影响,不是坏事。
或许是我们低估了人们的承受能力,低估了人们千百年来与秘密相处获得的人生智慧——秘密的确会影响生活,但生活的滋味,终归还是要靠自己来品。
“姥爷的秘密曾囚禁了我但也滋润了我”
叶赫雨,26岁,记者,姥爷因经济问题入狱8年。
记忆里还是2岁的时候,姥爷摸出一瓶带果肉的橘子汁,舀出一勺放在我嘴边逗我吃。吃到嘴里的时候,觉得又甜又酸,幸福极了。
姥爷应该是很疼我的,但从3岁~10岁,这个人连同这个称呼忽然从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里消失了。我们谈论的只有姥姥的白内障,姥姥的退休金,姥姥的冰箱里缺什么……只是每年春节的时候,家里会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氛。爸爸妈妈会避着我商量给一个既不是单位领导又不是家族长辈的人送礼;大年三十那一天,除了舅舅一家会陪姥姥过,作为爷爷身边唯一儿子的爸爸也会陪着妈妈到姥姥家准备年夜饭……在我成年之前,他们一直没有将“监狱”两个字说出来。但是姥姥提起“那个人”时的愤怒和委屈、妈妈曾经的哭诉——“在自己家的时候担心娘家,在娘家的时候担心自己家,一分一秒都没有轻松过”透露了一切。这让我觉得“家”是一个禁忌之地。从小到大,我从不主动接触家庭成员以外的人;即使成为朋友,也从来不问对方的家庭状况;我绝不把小朋友带到自己家里玩儿,也几乎不去朋友家;看所有书最关注的都是人物之间的对话——想知道别人聊天时都聊什么;因为这些,我觉得在人群中活着是特别辛苦的事情。
幸运的是,虽然一切很辛苦,但父母的态度让我从来不觉得这个秘密是丢人的。有这个秘密在,我反而觉得我们更是一家人。在我10岁那年,妈妈告诉我,姥爷要回来了。在妈妈和我同样略带紧张的表情和声音里,我们知道一切不必直说。姥爷“回家”那天,我按照妈妈的暗示,扑过去亲了他一口。
我想也许我是这个家庭秘密里的唯一的受益人,它让我非常敏感地觉察到每一次和别人的交流中自己的进步,而这个进步能带给我满足和快乐。看起来很诡异但我觉得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我成为一个记者,从事一个活在人群里不停和别人说话的职业。姥爷的秘密曾囚禁了我,但也滋润了我。
“秘密比真相能保护妈妈”
张玲玲,33岁,会计,妈妈年轻时曾经精神分裂。
“你知道你妈为什么会离开老家嫁给你爸吗?因为你妈年轻的时候精神有问题,病了两年多。”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五雷轰顶吧?我努力回忆当时的反应,肯定是吃惊的,因为我还记得当时说话的环境,那人不怀好意的眼神。但离奇的是,这个重要的信息,在日后的十多年里,完全被我遗忘了,直到大概五六年前,我妈自己给我讲,我才想起来,哦,我好像知道这事。
而这个秘密,几十年来好像不是被故意隐瞒,而是被整个家族遗忘了。妈妈性格比较要强,家里人都让着她倒是真的。因为这个秘密被隐藏得太好,我从来没觉得我妈与别人父母有什么不同,我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照理说我爸结婚的时候也是被“蒙蔽”的,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因为爸爸年轻时候家里穷,到30多岁还没娶上媳妇,我听说妈妈嫁过来的时候,坐着船,整个弄堂的人来看,惊呼“美得像从画上来的一样”。感觉是妈妈下嫁了爸爸。小时候,只听到妈妈埋怨爸爸回家不干活,不会关心人之类,爸爸偶尔也就是嫌妈妈唠叨,从来没有感觉嫌弃过妈妈什么。这好像和我知道的别的正常的家庭也没什么两样。
我们家有的长辈好像特别喜欢秘而不宣,谁生病了,谁怀孕了,谁红包包多少钱,都可以成为守口如瓶的秘密。我对这种做法特别不以为然。可是我要特别感激家里人对这个秘密的维护。它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阴影,使我像所有普通的孩子一样长大。可能因为大家的遗忘,使我在得知这个秘密后,才会出现遗忘的现象,因为它不符合我的经验和价值系统。
而这个被大家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秘密,最能回报大家这分善意的结果是,我妈的病30多年一直没有复发过。这连医生都吃惊,说一百个里面也就一两个。现在秘密已经不再,妈妈有时候会失眠,也健忘,会说“我老了是不是会老年痴呆?”妈妈曾经的病史,成为我们现在更加体贴照顾她的一个理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告诉了我老公这个秘密。但我不会对公公、婆婆、儿子或者其他人说,社会环境对这种事还是不够宽容。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经验告诉我,秘密有时候确实比真相更能保护妈妈。
“所谓真相已经毫无意义”
裴冉,30岁,酒店大堂经理,母亲和舅舅不是姥姥亲生的。
小时候,如果有人问:“你最喜欢谁?”我的答案肯定是:“舅舅!”舅舅是爸爸看着长大的,我又是舅舅看着长大的。他教我用扑克牌打仗,保存我画的每一幅画,在冬夜里跋涉大半个城市去同学家借书给我看,是我最好的玩伴。
后来上学了,慢慢开始觉得奇怪:为什么妈妈和舅舅不是一个姓?为什么回到老家,舅舅的弟兄们又是另外一个姓?难道——妈妈和舅舅不是亲姐俩?
那几年,我就像福尔摩斯,搜集着一切他俩不是亲姐俩的“证据”。当我笃信我的猜测万无一失时,我问了舅舅。没想到,答案比我猜想得还“惊悚”——“我和你妈都不是你姥姥亲生的。”
舅舅像对大人那样对还在上初中的我讲了一切——妈妈过继给姥姥时已经比较大了,很清楚自己的身世。但舅舅过继给姥姥的时候还是个婴儿,姥姥怕以后舅舅不给他养老,所以每个人都对舅舅守口如瓶。但是,怎么可能没感觉呢?十几岁时,舅舅在老家旁敲侧击,终于知道了真相。虽然已经在意料之中,但得到证实还是令他震惊和忐忑。再加上跟着当兵的姥姥全国跑,耽误了学业,比同班同学都大着几岁,舅舅的中学时代过得异常沉默。
还好,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实已经说明了一切。妈妈和舅舅都非常孝顺,彼此之间感情也很好。姥姥从自己一个人到拥有一个和乐的大家庭,之前的担心早已荡然无存,亲生与否已经毫无意义,所谓真相已经毫无意义。
朋友有心结的时候都爱来找我,因为我特别会“算账”:“和安全一比虚幻的前途又算什么?”“和你老婆半辈子的梦想一比今天的3万块钱又算什么?”也许是因为我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亲眼看清楚一件事:和爱的现实相比所谓真相又算什么呢?!
(所有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