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麻将

  电影《南京!南京!》中,赫然出现了一组镜头——一群中国人冒着硝烟,冒着炮火,点着油灯,咬紧牙齿、瞪大眼睛、全身贯注地——打麻将。

  面临死亡,人们会采取最原始的“战斗-逃跑”策略来对抗;在战斗-逃跑两极之间,还会有形形色色的有文化特色和个人心理特色的防御机制出现。比如说麻木和幻想。如《南京!南京!》片中一位妓女,她认为日本人来了,一切都不会改变,她可以照样卖淫给日本男人就像卖给中国男人一样;比如说《辛德勒的名单》中,就有犹太人不相信纳粹会进行大屠杀,其理由是“他们是不会杀伤自己的劳动力的”。

  赌博,尤其是麻将,也是一组精妙而复杂的心理防御机制的组合。打麻将可以转移注意力。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说,注意力即世界。的确如此,注意力就像人类精神系统的探照灯,只有它照到的地方,才是显现的,才是存在的。

  如果你的注意力中只存在五万六条,那么就不会有日本人、中国人、国家命运、生命安危这些东西出现困扰你。

  赌博,作为一种战胜、调控、接受、转化死亡焦虑的方式,当然不仅仅存在于中国人的无意识领域。精神分析师Arlene Kramer Richards和 Arnold David Richards就专门撰文《赌博、死亡、暴力:好莱坞眼中之拉斯维加斯》,来说明在美国赌片中隐喻的赌博和死亡。好莱坞的赌片,如《一代情枭毕斯》,《赌城风云》,《远离拉斯维加斯》等,都力图展现“赌场英雄”的故事,和香港赌片一模一样。

  赌场英雄,区别于一般赌徒赌棍赌鬼的特点,就是逢赌必赢!即便偶尔失手,最后的胜利也是属于伟大的赌场英雄们的!永远胜利的赌博者如果不是出老千,那么就是一个具有特殊能力的人,一个战胜了概率的人。

  从概率来说,赌博最终都是输多胜少,这是为什么赌场能够经营下去的原因,但是人类总怀着幻想,寄希望于自己能够战胜概率(也就是命运)。死亡是最能体现概率的事件了,每个人是100%必死的。

  如果一个人能够战胜从概率上来说必然有输有赢、输多赢少的赌博,似乎自然也拥有了战胜必死命运的能力和法宝。而这正是东西方赌片的“潜逻辑”,所有的“赌博英雄”都是能够出生入死而又必然不死的。

  死亡在赌片中必然不是一个命定的自然过程,而是为了赌博场域中“正方”所把持的伦理原则、道德规则而服务的。死亡是生命游戏的一个筹码、是“坏人”必然接受的惩罚,而好人总是能够赢得生命,就像他们必然赢得几千万现金一样。

  赌片中,赌场英雄们必然会赢得三样东西:第一,金钱;第二,美女;第三,生命。而这三样东西的获得顺序,恰恰是一个“俗人”战胜死亡焦虑的三部曲。

  一开始,一个人最害怕的是死亡,那么如何战胜死亡呢?就是找个女人、生下孩子。可是女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肯为你生孩子的,你必须要有钱,很多很多钱。这听起来非常粗俗,可这就是大多数“俗人”战胜死亡焦虑的方法。

  这就是为什么赌片中的英雄所爱的女人,往往是妓女的原因。女人象征着生命的源头,拥有生命的力量——子宫。而进入这个生命之源的钥匙,就是性交。妓女的特点,就在于她们的性交是可以用钱来买到的。也就是说,性爱的不确定性在妓女这里消失了,性爱变成一种可以计量、可以控制、可以交换的东西。赌场英雄们战胜了赌博的不确定性,战胜性爱的不确定性,也战胜了生命的不确定性。

  《南京!南京!》中,有一个人是不参与赌博的,他是拉贝的翻译官。这个翻译官的太太和妹妹,以及亲戚朋友们忙着赌博的时候,他忙前忙后地教授大家日语。

  他面对死亡威胁的方式既不是像战士那样战斗,也不是一拍屁股逃跑,也不是麻木幻想着一切太平,也不是转移注意力到赌博麻将中,而是积极地动脑筋想办法。为了活命,他可以牺牲尊严,他可以出卖同胞,他可以做汉奸。可是直到最后,帮助他最终战胜死亡恐惧的,不是他的语言技能,也不是德国神父或日本军官的庇护,而是一个胎儿,他老婆肚子里面的胎儿。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他太太怀孕了,他不怕死了。他甚至把活的机会让给别人,他战胜了求生意志。

  死亡本身会激发起人们的求生意志,这体现为性本能的亢奋,这是为什么人在临死之时会出现性高潮的原因,如电影《感官世界》所展示。

  其实这也是一种赌博——如果在临死前我可以让我的“种”留下去,大概也就死了无憾了。如果你没有找到战胜死亡的最彻底方法的话,那么一般来说你会选择使用最日常的方法——生个孩子。在孕育孩子的过程中,男人和女人分别认同“父亲”或“母亲”这个角色,并且在此角色中把胎儿与自己视为一体,从而能够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生命。

  死亡焦虑当然并不仅仅是中国人和美国人在面对,《南京!南京!》中也展现了日本人面对死亡的方式,那就是通过宗教仪式。军人之所以能够面对死亡,往往在于军队仪式——一个人的个体性和反思性消失了,一个人的个体意识、个体人格消融到军队的集体人格中。

  这种个性消融的过程和父母-胎儿界限消融过程是一致的。而宗教信仰,是保证这种消融过程的重要手段。

  所以诸位读者,你可以看到,中国战士、中国翻译官、翻译官的老婆和妹妹、南京的妓女、日本军人、美国赌徒还有一对日本的施虐-受虐狂情侣,从文化层面上来考察,他们各有各的价值观和伦理观。在死亡面前,他们会把“不死”的自体客体表象,投射到“战士”、“胎儿”、“赌神”、“战神”、“佛菩萨”、“性交”、“爱情”等等意象中,从而克服死亡恐惧。

  但是按照我们今天栖息的这个社会的主流伦理,还是应该对他们进行如下的善恶判断,好坏判断、是非判断——残忍的日本鬼子是应该被枪毙的;英勇的中国战士是应该被歌颂的;贪生怕死的翻译官是应该被谴责的;麻木的打麻将的女人们是应该被唤醒的;堕落的美国赌徒或香港赌徒是应该被劳动教养的。

  同时如果我们穿越过伦理道德的虫声萤光,就会看到在这些人身上出现的各种行为,和澳洲大陆一只鸵鸟的埋头颤抖,一群袋鼠的流蹿跳跃都属于那两千万岁的无意识交响曲的一个音符,一段旋律。

  精神分析的出现,必然是有一双耳朵,能够纯然地聆听这些或可称为进化心理学和神经生物学的噪音。

  它们会让你回忆起那个麻将在暴力和死亡夹缝中怀孕的夜晚,以及在摄像头中扑向你的白衣女人,当然还有那坨贴纸太阳的呕吐。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热门文章

微信公众号推荐

相关推荐